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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者(5)


  他看著這場大暴動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們頓時斂了聲。

  他眼睛的餘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個標準手勢:在號召又在指路,在點撥歷史又在昭示未來。

  「請回吧。」他低徊而從容地說。

  記者們的暴動情緒完全被熄滅了。

  「請大家回去吧,大局為重。」他又說,同時奇怪自己心裡怎麼會有如此的字眼。三個月的閉門讀書畢竟對他的原質地做了些補救。

  記者們的大撤軍既迅速又靜穆。他們很快下了樓。他憑欄往樓下看,見舞劇團所有人都聚在那兒;他們似乎跟記者們一道受了他的接見和檢閱。

  他看見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對小蓉遞一個親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還想好好摳一摳腳。腳上的濕氣惡癢,但他也克制了。「偉大的人性是與人本性中的低級趣味相悖的。」他不記得在哪裡讀了這句話。

  他感覺著權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嚴;這尊嚴使他突然詰問自己:沒有尊嚴的生命算是什麼東西?

  (4)

  公演那天,劇場門口貼了張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還巨大。

  而就在他化妝完畢,徹底不再是錢克,從內到外變成了毛澤東時,沈編導發現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見他抄寫的一篇《婁山關》,那是他當信物給小蓉的。沈編導沒費勁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舊毛筆,一把不剩幾根齒的木梳,還有一張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輕蔑眼神看著大哭大叫的母親。

  「他糟蹋你了,你個小婊子、賤胚子!你就送給他去天天糟蹋?……」

  沈編導哭得幾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僅偷了小蓉也竊取了她的信賴和鍾愛,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搖頭。她說母親褻讀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許的戀人;是準備赴湯蹈火的神聖的戀人,而不是母親狹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編導這時把離了婚搬到樓上的丈夫叫來,叫他宣佈,小蓉這樣的行為已不配再做他們的女兒。

  小蓉站起身,憐憫地看看這對為利益而合又為利益而離的男女。

  「好嘛,」小蓉說:「我現在就走。我現在就去跟他過。」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綁地扔在浴室裡。沒人聽見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劇場,早早等《婁山關》開演。

  沈編導怎樣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兩人一追一趕地向舞臺最底層那間「特別化粧室」走來。

  他在裡面沉思默想,醞釀角色。

  門外三步遠,站著臨時雇來的守門人。守門人的職責是禁止任何人進入這間「特別化粧室」,他被雇來時就知道,守這扇門就要像守天安門一樣負責。守門人不管沈編導的前夫怎樣破口大駡,衝鋒呐喊,就是不讓他靠近那扇門。

  這時觀眾已全部入場。菜場女售貨員拿出半個月工資買了張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觀眾席飛快地嗑著瓜子兒。

  報幕員退場,音樂起奏,燈光一時紅一時藍。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煙子嘍!……」

  人們發現的不僅是煙,一排火舌從幕的底邊翻卷而起。

  在電機室的那個電工明白這火是沒得救的,因為整個劇場的電路是火的源起。這劇場根本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電力負荷,它太老了。

  觀眾們從各個門窗往外逃時,「特別化粧室」門外是另一番熱鬧。沈編導的前夫已和守門人火拼起來,扭住彼此,連黑莽莽的煙子都拆不開他們。

  混亂向外撤的演員們把他倆拉出劇場。

  整個劇場的椅子都著火了。撤出去的人們呼喊著一些名字。

  演員和觀眾早已混得不分彼此。興奮而恐怖地東跑西竄。誰都認不出誰,誰都和誰熟諳。每聽見一根柱子倒塌,人們就「〖HT5」,7」〗〖JX*8〗口〖JX*8〗〖KG*3〗〖HT5,6〗歐〖HT〗」一聲。

  沈編導突然想起那扇始終緊閉的「特別化粧室」。她在人堆裡扒拉著,想證實他沒被遺忘,或者他沒有遺忘他自己。她在尋找的路途中看見了小蓉,小蓉告訴她那五花大綁其實什麼都沒拴住,扭動扭動就松了綁。

  沈編導問女兒:「你看見他了沒有?」

  小蓉說她也在找。

  沈編導扔開小蓉,去問一個滿臉黑煙的人:「你看見他沒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編導發現這是她前夫。她喪氣地扔開他,繼續往前找去。

  他還在「特別化粧室」裡,火暫時還沒攻到這裡。一片黑暗中,他從容地掏出一根紙煙。點煙時,他瞥見鏡子裡一閃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個神化般的復活。面容、輪廓,以及人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顆疣子,都是完美的臨摹複製。更要緊的是那抽煙的手勢,那神情,那體態,連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場扮演。不,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來了,濃煙灌進了緊閉的門縫。

  他不願逃生。他手指摸著那顆疣子,不斷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親會第一個上來撕他的臉。沈編導也會上來撕,所有的人都會上來撕。那以百余天培養出來的角色,就會在刹那間被撕得連渣兒也不剩。人們邊撕邊罵:「混蛋!流氓!你咋個忍心對小蓉……」

  「流氓——他一貫是個老流氓!」菜場女售貨員也牆倒眾人推地跳上來。

  「龜兒子——欠了四個月伙食賬了!」這回是王師傅。

  人們撕啊撕啊,終於誰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這個混帳二百五——錢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他知道被人看成偉大的、神聖的人物之後,世界是個什麼面目。世界是僕從的、溫馴的。世界是有頌歌和鮮花的。世界是充滿尊嚴的。是的,尊嚴。

  他被煙嗆得幾乎滿地打滾。但他緊抓著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編導領著一群人來救錢克,不管怎樣,錢克沒犯死罪。他們披著水淋淋的棉被,打著手電,邊喊邊向煉獄般的舞臺走來。

  那「特別化粧室」的門被氣流衝開。

  「錢克!錢克!……」人們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樑塌下,路被切斷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進一步。

  在路被切斷前,人們看到一個魁偉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體形、頭髮都相像得無與倫比。一個有關復活(複製)的神話。

  「錢克!錢——克!……」

  他不答。

  他們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們見他晃了晃,卻沒倒下。

  人們最後看見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揚向天空。他動也不動,完整如塑像。就像滿城貼的廣告:他立著,背景是沖天的金色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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