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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者(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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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他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 小蓉穿著雪青毛衣,淡藍褲子。褲子是她九歲那年做的,因此褲腳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顯然是每年按她長高的尺度放長一截,一共放長了五次。所有在成長發育盛期的孩子都有這種「五年計劃」褲子。褲子使她更顯得細高細高。當天夜裡,他坐在古老的鄉村油燈下,腦子裡遲鈍地浮現小蓉病貓似的美麗模樣。 他瘦了。 此後小蓉每天來跟他講外面的事,告訴他哪家報紙登了他的照片,哪家雜誌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邊講一邊伸出細細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懷錶鏈條。漸漸的,她細細的手指摸到他腮邊,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長鬢角上。 他突然把滿是心事的目光灑向小蓉。 小蓉看著他,佝下腰,讓白貓從她懷裡下地,鑽過鐵柵欄,進了他的房。 他不再顧得上沈編導的禁令,拔掉門閂。小蓉把鐵柵欄擠開,跟一股新鮮的風似的進來了。小蓉看著一屋子領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雙手撐在腰後,讓軍大衣撐起,再垂下,一個俯瞰古戰場的大將軍。 白貓「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貓覺得這地方古無人煙,它不習慣。白貓越叫越累。 小蓉訓它:「咪咪討打!」 小蓉這時在打開那張巨大的作戰地圖。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腳跟;她整個人就那樣立在她兩個大腳趾頭上。她立不住了,身體顫起來。他一步上去,從她身後將她抱離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舉女演員。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驕傲。每個女演員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覺最佳,因為他從不抱怨她們重,即使她們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舉使她們誤認為自己輕如鵝毛。但他從來沒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舉著小蓉,如同一枝壯實雄厚的蓮藕舉著一枝荷花,那樣自然和諧。 他使勁感覺小蓉的輕盈和她細長的一雙腿。他心裡充滿一個字也沒有的詩。 小蓉心裡明白有件事會發生,但她不明白它具體是什麼事。她閉上眼,雙臂向下垂蕩,嘴邊掛一絲笑。 他抱著這只垂死的天鵝向床邊走。 小蓉說:「不嘛。」 他什麼也不說。 小蓉說:「不嘛。」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連鬢鬍子貼在小蓉臉上。小蓉渾身亂動,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潑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貓的叫聲充滿威脅。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編導在遠處叫。 白貓一聽這呼喚,「嗚啊嗚啊」地答應起來。 小蓉睜開眼看他。他憔悴、憂鬱,一個月的紅米蕎麥吃得他如此憔悴、憂鬱。 沈編導順著白貓的指引漸漸摸著了方向。沈編導的叫聲隨樓梯盤桓,上升,逼近。 白貓知道它正在得逞,越發與沈編導一唱一和。它還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緊閉的門。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貓背後。他將白貓的頸皮一把扯起,看白貓在空中放大縮小。沈編導一叫,它便將四肢硬硬地撐出去,嗓音變得低沉渾厚。 小蓉的眼睛睜成了兩枚黑色的圍棋子。 沈編導已上了三樓,還有一層,十八階樓梯,她就到這門口了。白貓突變的嗓音使她預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樓時白貓的叫聲戛然而止。 「小蓉……!」她沒方向了,急促地扭轉脖頸,手裡的小手絹扇得她兩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隻胳膊撐起身子,看他用枕頭捂住白貓。白貓整個被捂沒了,只剩沖天豎起的尾巴。他面無表情。只是看著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樣抽打他的兩個手腕,之後它越抽越軟,終於停息下來。 小蓉恐懼地等待。他鐵青的一隻手仍捺在枕頭上。 沈編導在他緊閉的門口站了兩秒鐘,便折回了。她看到那個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長起來,一天天消滅了錢克。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這角色徹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橫來的打擾。 當時他揭開枕頭。白貓已死去,睜著兩隻小蓉式的大眼睛,一個粉紅鮮嫩的小舌頭露在嘴外。 小蓉一個淚瓣也沒掉。她不能當著他的面還原成一個為貓掉淚的小姑娘。她覺得她的懂事成熟來得這麼偉大、轟然,並帶粉碎性,因此白貓的死很合氣氛。小蓉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她起身將白貓摟住——她摟住的是犧牲的自己。 他偉岸地立在門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愛的女人,對小蓉,他不再有一貫的胡鬧心情。他看著小蓉細小細小地走著,走遠,他要等她長大,等一棵許了願的櫻桃樹以開花來還願……。 這天晚上的合樂彩排,他回到人群中來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趿著鞋,叼著煙,甩著一月不洗的頭髮,兩眼一路調戲著女演員們就走來了。沈編導對他說:「記住,你不再是錢克。」 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錢克已經九十天了。進排練場時整七點,燈一齊打開,十二月的冬霧在燈光裡縈繞得有形有色。他披著那件舊軍大衣大步走進場地,樂隊轟地奏起樂來,他頓時看見自己頂天立地的陰影。 所有人都轉臉向他,目光遙遠,似乎與他隔著一重歷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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