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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者(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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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沈編導把全部人馬集合到排練廳。沈編導穿一件海藍無袖連衣裙,頭髮吹成對稱的十二朵大波,自兩個太陽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對人們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說:「注意啦——」 從側門走進一個人。那人頗魁偉,一身潔淨的灰布軍服,腳上是只麻窩草鞋。他背上那個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纖,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輕易動頭。他一路走過來,沈編導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終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編導忽然拍起巴掌來。 隊列裡有幾個男演員說:「錢克!錢克!」 沈編導笑了,說:「我不用宣佈這個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來表現領袖,從來沒人嘗試過!敢嗎?誰敢!……」她鋒利的眼神從人頭上一刮而過,雙手駡街似的掐在腰上。 錢克不知該怎樣招呼大家的審視,索性把臉仰起,目光從窗子上一個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錢克有了雙古典雕像上的無眼珠的眼睛。他頭髮事先讓沈編導塑制過,抹了雞蛋清之後它很有可塑性。蛋清違反了頭髮天然的走向,勾銷了他先天的懶散、輕浮。他看去的確像毛澤東長征時攝的那張憂鬱、憔悴、充滿憂患感的相片。 「嘿,錢克,少個疣子,少個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開始評頭論足,笑得嘩啦嘩啦的。 「錢克,對嘛,長好長醜不打緊,要長得對!……」 「錢克肉沒長對!長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長將軍肉!……」 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注:「錘」即四川俚語中最粗俗的穢語。)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臺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臺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嘩眾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裡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才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裡,手指頭輪流去鼻孔裡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2) 從事情宣佈後,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床,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著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裡默念:「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的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裡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舉止的不可一世,絕不屬錢克。這一刻他披一件舊軍大衣,下擺掃來掃去像個大氅;手指間夾一截香煙,往唇間送時,那微微凝結的眉心透出一抹兒輕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現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龍行虎步」。最初幾天沈編導幫他總結這步伐的特徵,並編出三種節奏,以操令喊著他練。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給自己喊操令,而這一會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靈附體。錢克納悶這個脫胎換骨竟在一夜間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讀書、寫字、練書法。共產黨黨史總算讀完,一本字典從方的給他翻成了圓的,並且每一頁都飛張起,合不住了。他每天還寫一百遍《婁山關》,現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他將寫得滿意的貼上牆,牆貼沒了,就貼上天花板,無休無止,天地一色的《婁山關》。他的書法也見長進,雖然醜惡,但醜得不卑瑣不零碎,醜得氣吞山河。他感覺自己跟錢克越來越遠,除了夜裡還做錢克那些沒出息的夢。 偶爾,他聽錢克這名字被人喚時,會一陣子神志飄忽;飄忽之後,他還會遲疑。他不情願認領這個「錢克」了。 食堂的王師傅和小朱司務長仍是錢克長錢克短;他遲疑,他倆就拎著刷鍋把子攆他:「錢克你裝不認得我?你五個月不交伙食費你就不認得老子了?」他總在所有人吃完飯之後才進食堂,獨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編導禁止他跟大家一塊吃飯,一塊練功,尤其禁止他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秘的地方,沈編導想以隔離來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秘感。 他於是決定不去食堂吃飯。食堂很破壞他的情緒。他對沈編導說應該吃炒米、炒麵,或者紅米粥、蕎麥粑粑。沈編導一打腦袋,說:「對了,毛主席當時就吃這些!……」她當天中午讓女兒把飯給送來了:一個粗瓷大碗,兩塊蕎麥粑粑,漆黑爛炭,上面堆著鮮紅的醃辣椒。毛澤東當年往往只吃一塊粑,把另一塊省給警衛員或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塊,瞪著第二塊心思像翻燒餅:吃,還是不吃? 沈編導的女兒叫小蓉。小蓉從沒把他當個人,來了把碗往門臺階上一跺。他聽見這聲跺就來端碗,對她笑笑。小蓉從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樣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頭;她不必看,頭便十分準確地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脊樑朝他,一會兒仰頭看看天上的鴿子,一會低頭看馬路上跑的車。她趴在走廊欄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時他從她脊樑上看見她在笑,安靜的、夢一樣的笑。 然而這個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對他的態度變了。她把那碗紅米粥放在門階上時還如舊:那麼厭倦地一跺。但她眼睛從他的腳、他的腿、他巍峨猶如雕像的軀幹升上去。她終於微仰起臉,看到了他的面龐。她戰慄一下。她看見的是一張自負的臉容;是那種認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眾生的自負。她看到那雙眼微開微合、似笑非笑,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將兩手扶住門框,臉倚在手上。他從沒見過如此嬌憨的小姑娘。 他走過來,舊軍大衣揮灑出他的神威。他像一隻猛虎一樣步態持重,有一點慵懶。猛虎急什麼?整個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臉一哆嗦。他想,小蓉千萬別脫口叫出「錢克」來,小蓉把指甲放到嘴裡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兩人被一扇鐵柵欄隔開。小蓉突然開口,說外面大街上貼了許多《婁山關》演出廣告。廣告是他整個的臉,背景是毛澤東那首詞通天貫地的狂草,寫在金色的烽火上。一個省的人都曉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變得十分伶牙俐齒,也不是一貫的孤傲、病懨聲調。她見他微笑,又說:「演出的票全部預定完了!頭一個月的票全部賣完了!……我媽說黑市上十張雞蛋票(注:七十年代許多副食需憑票購買,如雞蛋、白糖、豬肉。一張雞蛋票可買十隻雞蛋,是一戶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換一張足球票,十張足球票才能換一張《婁山關》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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