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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篇(1)


  灰灰帶了個矮小的老頭走進弄堂。路過傳呼電話間,灰灰朝閉著的門喊:「拿三十八號的報紙!」

  喊出來張白胖老太太的臉:「你家報紙你媽拿走啦!」她回答灰灰,眼睛卻瞅老頭。灰灰沒什麼看頭,他在這條弄堂裡已存在三十年了。「灰灰呀,你媽今天沒去寫毛筆字,她說天熱,懶得跑。」

  灰灰對老頭:「我媽平常這時間到『老齡書法學校』去上課的。」

  「灰灰媽不像我們這種人!我們這種人叫做真真老太婆!」老太太哈哈著說。灰灰曉得她其實很不開心:你怎麼可以不讓我弄清這個陌生老頭是誰!這條弄堂,誰家有事瞞人,誰家就把人得罪了。多年前,灰灰一家出出進進沒了那個父親,人竟未得到一個字的解釋。那時灰灰還小,人們捉住他問:「你爸呢?」灰灰答:「我爸生病了,在醫院。」

  「要緊病嗎?」

  「我媽講不要緊,是癌。」

  過些時人們又捉住戴黑袖箍的灰灰:「中飯你媽燒什麼給你吃?」灰灰答:「大排骨,油爆蝦,鹹菜肉絲。」人們斷定:這家男主人倒沒讓自己一蹬腿拖倒一個家。

  又過些時人們仍問灰灰:「你喜不喜歡你媽帶來的那個邋遢鬍子?」灰灰不答了。漸漸沒人再敢跟灰灰囉嗦:他長成一副越來越凶的臉相,看你時兩塊腮骨橫挫,像嚼你。

  灰灰還有個姊姊。胖胖的一個外省人是灰灰姊夫,有幾天見灰灰和姊夫陰沉著面孔協作,運了些纖維板進去,然後是釘啊錘,樓上樓下都被兩隻鉚頭敲得魂靈四濺。收煤氣費的人從三十八號出來對人說:好好的屋被毀成了三間馬廄。灰灰人高大,人睡自己屋,腳卻睡在姊姊屋裡。人不信,不久收電費、收清潔費的人又去,才證實,灰灰家確實搭積木一樣搭了三間屋。

  姊夫在陽臺上澆花,往下一看,回頭對姊姊小聲喊:「唉,真來了!」

  躺在床上的姊姊想支起身往樓下看,很快又放棄了,只伸出腳趾打開電視機。幾天前,灰灰對媽說:「媽,我給你找了個男朋友。」媽受了驚嚇,卻沒吱聲。灰灰半躺在椅子上,兩手捧住後腦勺。他穿件籃球背心,腋窩陷在幾塊巨大的肌肉下,很陰森的。「老頭不錯,有房子。」

  媽眼神亂了。想伸手理頭髮,手指在半路又改了主意。頭髮在媽太陽穴彎一彎,齊脖又彎一彎。有次灰灰揭短樣叫:媽,你那頭髮是燙的!但媽不承認,笑得又淒慘又牢騷,只說聲「啊呀!」

  灰灰又說起老頭的職業、薪俸,媽仍不吭氣。幾天裡,灰灰沒再提這事,大家指望他已忘了那無聊念頭。然而灰灰卻真把這麼個小老頭引了進來。老頭往這屋裡一站,全屋子馬上充滿樟腦氣味。人感覺不僅他的衣服,連他整個人都是剛從箱子底下拿出來的。全家都請他坐,請他喝茶,同時想著,他那頭髮實在黑得可疑。

  媽仔細著自己的襯衫,讓著身,開始收拾桌子擺茶。襯衫是綢料,色彩似是而非,肥下擺,怎麼動它怎麼飄。這麼大個城市裡,她是惟一看上去涼快又閒逸的人。在灰灰印象裡,媽的襯衫不該這樣空蕩蕩。曾經是姊姊告訴灰灰,他們小時吃的是牛奶、羊奶、豆漿奶。兒時的灰灰問:那媽媽奶呢?姊姊說,媽媽奶是辣的。灰灰又問:你嘗過?姊姊毒毒白他一眼,受不了他的無知。後來灰灰在心裡取笑了姊姊那些太原始的編撰。有回媽媽坐在小矮凳上洗衣,兩臂在搓衣板上伸長縮短。十四歲的灰灰一不小心讓目光落進媽領口。他竟走不動了。媽胸口那對東西從未理會過他。它們餓著他,對他乾涸著,對他冷酷生硬地淩駕著。那以後不久,媽突然聽見家裡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悶喉嚨,又怕又詫地去找,發現這喉嚨是她兒子灰灰的。媽頓時在這喉嚨中檢點起身姿,緩了步子,兩眼裡的汁水也刹那間幹透。灰灰開始東張西望地跟媽講話。有回他幾天沒搭理媽一句,媽坐在馬桶上嘹亮地哭了,從衛生間出來,媽步子已像個邋遢老嫗。媽把姊姊拉到灰灰面前,當心地收斂著胸脯,希望自己老得已足夠真切。媽說:「灰灰,你看。」她扳著姊姊正抽條的身子,那身子上是件綠得嬌滴滴的襯衫,低領口,緊腰身。正是那件綠襯衫。讓灰灰的眼從領口陷進去,又在裡面走投無路了好一陣的那件。

  「灰灰,姊姊穿這件衣裳好看吧?」媽緊張地笑。「以後我再不穿它了。」媽像賭咒又像討饒一樣說。

  灰灰又懶又煩地看看姊姊。綠褂子在她身上像塊豔麗的抹布。媽成心這樣做。讓你明白不是人人都能讓色彩有某種內容。灰灰想媽把這太妙而讓人不得安全的綠褂子給了姊姊是討他歡心,也報復著他。

  姊姊姊夫躡手躡足地退進他們籠格般的臥室。「神經病!」姊姊說。姊夫擠著她躺上床,勸她想開些;老頭不值一文,媽可以嫁給那房子。姊姊對著天花板歎:醜惡,醜惡。你原來娶的不是我,是房子。姊夫委屈壞了,想解釋,姊姊無聲地喝住他:「床吱吱嘎嘎響,外面人聽見當我們在幹什麼!」

  灰灰暗坐一會兒,發現媽和老頭之間沒話,雙方只跟他東拉西扯。「我朋友的老伴們在用一種老年營養食譜,灰灰,你媽滿好也試試。」老頭臉朝灰灰說,只最後向媽客氣地一笑。

  「灰灰呀,不知章先生了不瞭解那種藥枕,新發明的,我頸子上這塊痛睡這種枕頭會輕下去。」

  「你沒告訴你媽,灰灰?我倒學過幾天推拿……」

  灰灰覺得這樣談下去大家都會累死。他站起身說:「你們談,我去買些熟菜來,晚上媽就不必忙了。」

  媽立刻跟著起身:「我去!你不知哪家東西實惠!你陪章先生談。」

  老頭也起身:「灰灰,談談就很好,我不在這裡吃晚飯!」

  灰灰不答,忙著把頭往T恤裡拱。出門前對姊姊屋喊:「唉!把你們的電扇借出來公用一下!」

  過一會兒,灰灰姊姊姊夫也借什麼故出去了。門被關得那樣重,不知是威脅還是安撫這對老年男女。

  「聽灰灰說,你書法練得滿好。」老頭先說。

  「瞎寫寫,也不能叫書法。」灰灰媽說:「灰灰講,你在做外交翻譯工作?」

  「翻譯?」他搖搖頭:「從學校退休出來,就跟出版社聯繫了:他們有東西翻譯就來找我。不是旱澇保收的差使。怎麼辦呢,總要錢啊!」老頭攤開手,出著聲笑了。

  「就是,總要吃啊!」灰灰媽一樣攤開手,笑了。被個吃字提醒,她站起,想著搞點什麼吃的。僅一隻柑子剩在廚房小竹籃裡,實在拿不出手。柑子現在成了金貴東西,而曾經金貴過的,像荔枝、批杷,乾脆就消逝了。每回灰灰吃柑子都罵罵咧咧,罵時運、世道,罵得包羅萬象,從剝皮到啐出最後一顆籽兒,都帶著股討血債樣的狠勁。

  灰灰媽在廚房剝柑子,眼卻仍關照著老頭。他坐得很靜,忽然卻渾身一聳。抬起臉,見一大盆吊蘭懸在他頭頂。才澆了水,大概花盆漏。老頭摘下花盆,囁嚅著嘴和自己討論一會兒,決定掛它到窗簾旁邊。那樣不妨事也好看。但他馬上不安起來,似乎對別人家務如此自作主張很不妥。很快他將花盆掛回原處,自己換了只凳子坐。凳子角上,擱了只玻璃杯,剩著小半杯陳茶,裡面浮的沉的全是煙蒂。那是灰灰造的孽。老頭朝它看看,臉上立刻現出輕微的噁心。灰灰媽想,假如茶是從兩天前剩下的,這個氣溫它一定生出翠綠黴苔來了。老頭終於不顧一切地捏起它沖進衛生間。

  等灰灰媽端一盆和著乾果及新鮮柑子的杏仁豆腐出來,老頭已坐定了心。桌上是那只被洗出新面目來的玻璃杯。他朝灰灰媽笑。那笑你往往在孩子背地做了件事,並對這件事所招致的賞罰心裡無數時才會看到。

  灰灰沒掏出鑰匙就聽見門裡響動得很激烈。走進去,見媽與老頭正合抱那只大雞血紅花瓶,四隻腳有進有退,吱地在地板上掛動,很刺耳。家具全挪了位,多了許多空間似的。老頭這時對媽輕聲說:「你先放手。」媽輕聲答:「你先放。」倆人對臉悄悄一笑。灰灰在改樣的自己家迷了路。有種感覺,似乎他誤走進別人的家。

  媽揮揮身上的灰。她似乎高大也肥腴了些。什麼又將她發酵起來。灰灰將食物一樣樣拿出:叉燒、熏魚、素什錦,同時費解著母親的搖身一變。他憶起多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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