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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之死(5)


  她真的能讀他的心思。最後的一次探親,母親慢慢拄著棍送他。他不斷說,娘回去吧。母親也不斷說,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個大早,青色的天上還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驚動任何人地離開,等他偷著摸到院子裡,母親已穿了件整齊衣裳等在門口。快上公路時,他說:娘,等我攢下點錢,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親像沒聽見。悶走了近半個鐘頭,當他再次求母親別再送下去,母親住了步。然後,等稍喘勻了氣,她眼緩慢地東張西望著對他說:「別再回來了。這回回軍隊,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饃饃也不是你的了。別讓我和這個窮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這窮地方,你還奔它個啥往回跑呢!活出一個算一個吧。聽娘的,再別回來了。這趟走了,永生永世別再回來……」說完,母親沒有再送他,也沒看他走遠,而是自己掉頭往回走了,很慢卻很堅決。母親若知道他真的永遠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會活不了多久的。

  (4)

  「他們……不該拒絕你的請求。」女作家說。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難啟齒的那個請求——請求執法人將他被槍決的實情瞞住他的父母;請求執法人僅通知老人他們的兒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別告訴他們:他以身試法了。

  「法律,有時也像罪惡一樣殘酷。」女作家說。他回過臉,看見那條背對鉛色鐵門的乾淨的身影,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濃烈的羡慕:她離罪惡多麼遠!

  門響著閉上了。再響著打開時,他停下筆。整整一夜,他以無傷痛的左臂寫滿他僅得到的四頁紙。他還有話,卻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餘的紙了。

  少尉見兩名警衛走近,他本能地往後躲一下,同時意識到這一躲是多麼蠢。他沒說什麼「別架我,讓我自己走」之類的話,因為他對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無把握。他的腿抖得厲害,只好隨它們抖去了。他還知道自己又是那樣讓人嫌惡地半張著嘴,並有根冰冷的口涎掛在兩齒之間,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車前,八名全副武裝的警衛等候在那裡。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裡。她緊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衛們七手八腳將他塞上車,然後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車兩側的長椅上。他面向車尾跪在兩排腳之間。一個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縱幾次身子,卻沒上來。然後她說:「我不去現場了,你們走吧。」

  少尉這時抬起頭。她也在看他,眼被兩泡淚脹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裡有淚;為憐惜他或為他不平而生的淚。那淚也許只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平等地說聲:「別了。」

  少尉被不成形狀地擱置在一塊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還是坐,或僅僅是往那兒一堆。送他來的刑車和警衛在將他卸下後很快離去,隨即到達的是一輛被厚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軍用卡車,從裡面跳出一大窩披軍雨衣、戴雨帽,臉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對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軍雨衣裡,都藏有一枝槍。

  在他背後,他們竊竊私語地傳達著口令。

  「還差五分鐘到四點。」一個聲音說。

  少尉睜開眼,以自己五分鐘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與天之間有一點粉紅。再上面一點是顆黃色的啟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親說著「再別回來」時他看見的那片。

  這時一聲巨響。少尉覺得這響並非來自外部,而是轟鳴於他體內。在這響的同時,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聲響的同時,他看見天和地一下子被濺滿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見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濺的死原來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見的。

  許久後,他還看見一個女性身影慢慢向埋著他骨灰的土坪走來。是饃饃。再近些,他卻發現他看錯了:她更像那個女作家。然而還不是。最後他確定,她是他的母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親,那時她年輕,剛生下他,把他作為一捧希望生到這個世界上。

  他以草葉吹了悠長、暗啞的一聲,像他童年那樣地吹。他想她是聽見了,因為她忽然開始遠近地顧盼。然後她說:「再別回來,再別回來。」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因為那只是說給他聽,只需他一人聽見就夠了。

  女作家把自己關了多日,出來對人說她什麼也沒寫出來,因為她一點也搞不清那個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動。

  「他真年輕,太年輕了。我只記得他那哭的樣子。當他聽說自己被判處死刑時,他爆發性地哭起來,哭得完全像個孩子。」她吃力地憶著說著:「他從頭到尾都很安靜,是一種愚昧的,逆來順受的安靜。對了,他還沒寫完給他父母的信,執行時間就到了。他在信箋的最後一格點了三個點,點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頭一格裡點了三個點,完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省略號,像小學裡,老師要求的那樣。」

  關於她心裡無法形容的不適以及她見車載他赴刑場時,她突然的落淚,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攤手:「有什麼可寫呢?寫出來無非是個頂通俗、頂簡單的故事,連點驚險曲折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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