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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之死(4)


  審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對自己說。快要完了,他從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臉上的目光得知。她看著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後的未來。所以她根本沒看見他。就像饃饃從她家探身,倚門站著,手腕上一根亮東西細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著他,卻又沒看著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後的債務、貧窮、一個永遠需要去飼喂的家。他把自己榨個幹,仍是不濟事的。晚了。他揣著一百元一身罪趕回,還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鏈說明她已被人搶先拴走了。他們就那麼面對面站著,她撐不出一個笑;他連問一句究竟的力氣也攢不起。

  「……對上述犯罪事實,被告供認不諱,經本軍事法庭審理核實,宣佈判決如下——判處盜竊殺人犯劉糧庫死刑,立即執行!」

  少尉急張一下嘴,卻沒喊出聲。「死刑!立即執行!」……死刑!立即執行!這是什麼意思?少尉怎麼會突然不懂了這些字,這種語言。這語言自己繞著四壁,一圈圈循環,多次擦過牆上紅得腥氣的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語言呼應著自己,重疊著自己,像夢中一個不間斷的,回聲四起的呼喚,直喚到他醒。

  少尉醒了,發覺自己滿臉是淚,發覺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場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裡,聽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驚嚇似地看著。

  「你……你們,」少尉聽著自己嗡嗡的聲音:「你們不是說,只要我全都坦白,說實話,你們就不判我死刑嗎?」

  「殺人償命,無論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斷:「劉犯糧庫,現在本法庭宣佈,你有七天的上訴期,如果你不服判決,可以向高一級軍事法庭上訴!」

  少尉以他未被傷害的左臂抹了把淚,問:「什麼叫上訴?」

  「上訴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權威的法律機構表達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個星期後,如果上訴被駁回,你仍然由本法庭執行原判。聽明白了嗎?」

  少尉點點頭。「誰是法律代言人?」

  「我們可以為你指定一位律師。」

  「你們?……」

  「對。」

  「你們……」少尉緩慢環顧著廳內所有面孔,舉目無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淚沖上來,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們。

  「這就是說,你放棄上訴?」

  少尉用力點一下頭。

  「那麼現在你可以在死刑執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個要求。劉犯糧庫,你有什麼要求嗎?」

  少尉垂下眼瞼:「我想最後見一回我的父母。」

  「來不及了。」

  聽到這裡,少尉感到呼吸痙攣了。他沒料到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沒料到自己會對充滿饑饉、窮困的這段生命如此貪戀。他更沒料到他對自己生命的難舍程度竟超過了對於饃饃。一段嘈雜的默想之後,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請求,但都被一一拒絕了。少尉惟一被應允的是幾張紙和一支筆,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來寫信,給父母。

  少尉在天黑時分被押進死刑犯的單間。腳被鎖定在鋪位的末端。他一直無思緒地坐著,隔一會,他抬腕看看鋪。晚上十點,他習慣地去上表弦,剛撚兩下,他停住了。沒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後它還將走動十餘小時才會停。它還會被發動,被校準一切誤差,再次循環。它的一個輪回是多麼輕易,不像人。

  這時門外的鎖響了,然後是鐵柵欄的響。再然後是全副武裝的警衛與那個女子走進來。她眼睛睜得那麼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睜得空洞洞的大。他一點都不知道她是誰,來幹什麼。從現在起誰都不再對他有意義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幾步,同時多次調整臉上的表情。她對警衛說:「請你讓我和他單獨談談。就一小會兒。」

  警衛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經有無差錯。少尉感覺自己在警衛眼裡是頭獸,即或被縛著,對這樣一個單薄女子仍有威脅性。警衛的神情中還有擔心:仿佛死亡已開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對一個已進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東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懼半噁心的。警衛就這樣擔著心把女子獨個留在這死囚牢裡。

  少尉瞪著正前方的牆壁,感覺一個乾淨的東西帶著一股乾淨的氣味在他眼的餘光中漸漸大起來。

  「我,想和你談談。」她說。「我是個搞寫作的。寫小說的。」

  隨便你是什麼吧。

  「你為什麼放棄上訴呢?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說不定會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說。

  他開始一下一下地搖頭,視野被搖得渾沌了,她的聲音、話語也被搖得渾沌了。她問他此刻在想什麼?委屈嗎?追悔嗎?留戀嗎?他用這連續的、呆木的、疲倦的搖頭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話,他多想搖掉最後的這點知覺。他一直搖頭搖到這間死囚牢間死死地靜下來,搖到這個以為別人的傷心、痛苦為職的年輕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話來煩他。

  他一直看著牆壁,等待她的離去。在這煩躁的寧靜中,他想,人的一生原來是這樣長得叫人不耐煩。

  最後她說她走了。好好給你父母寫封信吧。再見。

  再見?他險些沒笑出來。聽見門響,他轉過臉。「你……」少尉對自己的突然啟口意外極了。

  女作家從門邊一個快速轉身,一身一臉的緊張和激動。「你想要我為你做點什麼嗎?別再錯過這個機會!也許我還能在最後這幾個小時裡為你做點什麼!」

  他看著她。準確說是看著她講話時朝他一動一動的手。少尉怔一會,知道她短促地喘息著在等他。他仍是搖搖頭。不啦,不麻煩啦。

  「你是擔心你的母親,她弱,有病,禁不起這個消息,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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