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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之死(3)


  他疲憊地笑笑,告訴他,火車被誤掉了,他簽了下一天的票。

  當少尉走進王司務長那間緊挨軍需倉庫的臥室兼賬房,他仍未意識到他正走進無出路無反顧的罪惡。他沒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變得狠而靈巧,撬鎖時,它們幹得像天生的賊一樣漂亮。司務長的電視仍開著,聲音卻被息掉了。屏幕上那個張大嘴嚎哭的赤裸男孩顯然是一場悲歡離合的焦點。男孩哭喊,被一隻舢板漸漸載遠,搖櫓的是一個昏暗的龐大背影。岸上一個女人在流淚,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們的嘴臉都動得十分激烈,卻完全無聲無息。而無聲息正是那一刻鑽心的淒厲。這靜默的聲嘶力竭在他撬開抽屜鎖時顯得荒誕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帳而存入保險櫃的鈔票。少尉滿把抓了它們塞進衣袋,心想,它們不多,但足夠饃饃想要的那一點了。他不僅有賊的靈巧手指,還有賊的直覺。那直覺掐斷了他撬第二隻抽屜的欲望,他得馬上離開,屏幕上無聲長號的女人與男孩不久就會將王司務長叫喊回來。

  少尉聽說過指紋之類的事。根本沒時間去發現一雙手套,他是用塊毛巾墊著手指幹完一切的。至於用來撬鎖的螺絲刀,他將從火車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計他沒在任何東西上留下指紋。

  當少尉結束了事情,偶然抬頭時,被屏幕上的女人嚇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臉絕望占滿二十四寸的畫面。她大張的嘴使他似乎看見了它的深處,那暗紅的深淵。他記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遲緩了,被王司務長叮叮響響的皮鞋鐵掌連人帶贓地堵截在屋裡。跑是來不及了。這時出去只好與他照面。我在這裡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點探親旅費。他可以這樣藉口。頂多是看王司務長更陰的臉,聽他更刻薄的話。你倒是不請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顏往下混:見你門沒鎖,就想進來看一眼電視,司務長你的電視比營部的還大、還高級。王司務長聽了這話就會舒服下來。

  可怎樣解釋那個抽屜和他胡亂塞滿的一口袋鈔票?一分鐘之內,王司務長就會大叫:「好哇,你!」然後什麼舌頭都不必繞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鐵掌跺上門階時,少尉以軍校優等生的一個側躍,閃到了門後,又以訓練有素的軍事指揮員的判斷力,確定了出去方向和方式。門後幾隻訓練手榴彈是王司務長活動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們重得恰到好處,少尉估摸著,不至於要他命,但至少讓他不出聲,老老實實躺一會兒。他將趁他不省人事把錢全數擱回,再把鎖修復。只要錢數不差,沒人去留神鎖的細微變化。憑什麼懷疑一個一向純厚誠實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個私人報復性質。也沒准上面從此開始注意王司務長那不合情理的闊綽——那個大彩色電視機據說就是拿過期的軍用罐頭換的。然後,兵之間會竊聲歡呼:「王司務長不知挨了哪條漢子一悶棍,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麼好喝了!」

  門被推開時,昏暗中,少尉見王司務長一隻白手伸向門邊的電燈開關。絕對不能讓他在倒下時看明白什麼,少尉占著自己身高的優勢,一舒臂,見訓練手榴彈完成了一個極短的,卻極美的拋擲。

  (3)

  少尉修復了鎖,擱回全部錢,看一眼王司務長頗好的臥姿,出了門。他沒回營房,在營區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樓裡坐下來。他就那麼抵著牆,癡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趕末班車進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車回家。郊區公路上,一輛嘶鳴的急救車擦他身子而過。它是奔王司務長去的。王司務長顯然被那一記敲出三長兩短來了。沒人會懷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壓根就沒人知道我誤了火車,回來過。人人都可能被懷疑,惟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別死,死了人事總要鬧大。

  他探親回來,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擠一隻眼,吭吭鼻孔,對他說:「司務長王有泉光榮犧牲啦。每個人都在被盤問。你小子走運,他正好是你離隊探親那天晚上被誰揍死的。」

  「沒有丟錢?」少尉問。一問就意識到多少有點失態。

  「沒。保衛幹事打開抽屜,說是沒少一個蹦子兒。看這小子還舔不舔營長溝子!」

  少尉當天晚上被傳喚到營部。營長背剪兩手,面朝窗外站著。兩個保衛幹事各佔據營長和教導員的辦公桌。少尉想,那柄作兇器的手榴彈和那把螺絲刀被我帶上火車,包在一卷報紙裡從窗口扔掉了,你們休想得到指紋之類的證據。

  「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是什麼時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兒領的探家旅費。還有他給訂的火車票。」

  「有別人在嗎?」

  「沒。」

  「那是幾點?」

  「下午兩點半。」

  「他當時在幹什麼?」

  「他在打電話。叫我等一會。」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看電視。」

  「下午兩點半,上班時間,王有泉開著電視?」

  「他一天到晚開著電視。」

  「什麼節目?」

  「不知道。他關了電視的聲兒,只剩畫兒。是個小男孩兒哭,一個女人也哭。」

  「好了,沒你事了。」一個年老些的保衛幹事說。

  少尉「喀」一聲立正的同時,心「怦」一下落回它該蹲的地方。

  營長始終沒動。始終給他個脊樑。等少尉走出屋,繞到操場,回頭去看營部的大窗,見營長的臉木雕一樣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馬。他顯然為司務長的不幸沉痛著,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務長本人還是司務長曾給予他的實惠。就在當夜,少尉被人從沉極了的睡夢中喚醒。營部雪亮的燈下,他再次見兩個保衛幹事坐著,營長反剪手站著,但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馬,但這回是瞪著他。被什麼死東西這樣瞪著,少尉感到毛骨驚然起來。

  「再給你一次機會,照實說: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究竟是什麼時候?」

  「……探親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樣問題重複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轉向營長,立刻發現他是頭一個求助不得的。

  「請回答問題!」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識「嘩」地四下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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