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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之死(2)


  (2)

  「站老實了!」身後,一隻手伸上來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誰也不會明白這一掌扳得有多陰毒。

  那女子卻似乎明白。她正拿筆梢輕敲著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筆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顯示。她眼裡有了漸漸擴張的恐怖,因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側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與整個身體的關係實際上已被秘密地離開了。

  少尉一直半張的嘴這回合攏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禦這劇痛。我今夜只好朝左邊側著睡了。他不知從今後的多久,這條傷臂才能恢復使筷子,系褲帶,扣衣鈕的功能。少尉感覺一顆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變大、變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體都會隨著如此稠濁的汗流淌乾淨。

  「王有泉頭部負重傷,當場昏迷。兩小時後被發現……經搶救無效,死亡。」

  少尉聽著「死亡」兩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裡幾乎為王司務長不平起來。儘管王有泉健在時從公家伙食裡克斤扣兩,去取寵營長夫婦和他那個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卻也不該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沒碰見他跟在高跟鞋後面,一副十裡長亭相送的鏡頭,少尉不會起心往他房裡溜的。當然,若是少尉那天沒誤掉回家探親的火車,那一切也就沒機會發生了。少尉本不該誤火車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門,而火車班次卻在下午。他在王府井、東單、西單大大小小的商店裡衝鋒、撤退,想買點什麼給饃饃。從絲襪到髮夾,從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過撚過。但一旦他去撚衣袋裡一疊鈔票時,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後在一家私營小商店裡,他看到一對耳墜。他並不懂得這兩顆賊眼珠似的小亮東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馬路女人都戴它們,包括營長老婆友惠。

  「四十八塊。」

  「是……金子的?」

  「四十八塊你想買金子?這是人工水鑽!」

  「你先別往回收,讓我再看看!」

  「看看行,別上手。像你這麼撚,我怕你把它們撚化了。」

  少尉顧不上女售貨員帶笑帶刺的話。那麼小的玩意兒,掉地上就沒了,也要半個百數啊。半個百數的棒子麵夠全家撐圓肚子十來天。有回探親回家,他帶了兩口袋早點鋪買的油餅,把饃饃全家也叫到一塊來吃。口袋吃完後,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錢。飯後他與饃饃走進棒子地。他扭頭見饃饃胃部有形有狀凸了只碗,便冒出笑來。饃饃也笑。人不吃飽決不會那樣笑。突然,他土匪一樣將饃饃捺倒。饃饃不示弱,倒的同時將他也拖下去。但他沒敢再匪下去,因為他剛當個小少尉,還養不活饃饃。饃饃的臉卻孩子拱奶一樣在他頸子下,腋窩裡使勁揉著。他那時體溫起碼一百度。

  「饃饃,這可了不得,了不得!……」

  饃饃兩條粗圓的腿鎖住他,同時將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個念頭跑上來:城裡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裡面大概什麼也沒有。哪像饃饃。無論手撫到哪裡,都會捧個滿把。不止滿把,她的青春,她的圓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義,似乎會從你手縫往外溢。饃饃將他的懷抱撐得滿滿,他費了許多力氣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瘋勁過去後,她對天上星星長長歎口氣,說:「我不想那些金的銀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我就想你。要個你就比好還好,比夠還夠。」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細尖細的跟兒戳進這棒子地,還不連我一塊插在土裡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實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還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饃饃對王司務長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饞的。不然她不會去縣城學養兔,並讓那個太原的兔毛採購員對她動邪。採購員跟她扯起情呀愛來,說他身上的錢足夠娶十個饃饃,足夠為饃饃買下十個城市戶籍卡。饃饃寫信對少尉說她恨那採購員,也恨自己。恨自己從未延伸到窮山惡水之外的血緣,恨那個長進她肉裡、血裡、骨裡的窮。

  少尉也有著一樣的恨。當王司務長將工資袋拍在他面前時,那恨便在他身心裡大動。「你這月薪水是十二塊。沒法子,我照規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條還在我這兒,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裡困難,得修房,得治病,得買糧。不過我沒法改規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還不清就得這麼狠扣。十二塊是你的伙食費。什麼看電影、抽煙,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務長手持電視遙控器,眼盯著屏幕對他說:「現在農村不是在改革嗎?你家沒革富一點兒?」少尉說那地方窮。那塊土地種進去是窮,長出來還是窮。

  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個窮在一刹那間剝去了他的正派與清白。他從此失去了各種權利,其中包括掙脫那個窮的權利。

  「劉犯糧庫,長期以來受社會上資產階級思潮的影響,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少尉警覺地搖頭,似乎想和這句評判性的話作番計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嚴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從此後他要活的是次於人的一種生活。那種次等生命對許多事是不能計較的。像他家那頭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著就因為人允許它活。他爹從未停止過咒駡它:「雜種!狗日的!裝孬拉不動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將眼躲開這些毒言惡語,緩緩閉一下,睜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遲鈍溫順了下來。從他被扣上手銬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頭等他,在那最後一頁紙的大紅印裡等他。也許是無期徒刑,那他將像牲口一樣活完去死。會判他「死緩」嗎?一個緩期到兩年後執行的槍決——讓恐怖充斥在兩年的每一分鐘裡,在你肉體被消滅前,先讓你的精神和知覺一分鐘一分鐘死下去。那殘酷遠超過他在王司務長腦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殘忍,情節惡劣……」平板的朗讀在向大紅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間裡的一陣絕對寂靜。這靜嚇住了所有人,人都靜止在一個不很自在的,有些尷尬的姿勢上,包括那個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離坐,卻將動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麼事即將發生,除了當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個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紅印中的謎底!她一定與所有人合謀了對他的處置!她一定將事件瞭解得徹頭徹尾,將他想成個生來就嗜血成性的種。她一定知道什麼樣的結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車窗裡的饃饃,與他談笑告別時卻睜著一雙長歎的眼睛。饃饃的目光與他一碰就躲開,因為她知道她究竟將對不住他,將背叛他。從饃饃目光中他得到驅策和威逼,他得行動,他得幹點什麼,不然他終究將沒了這個渾身是好的饃饃。他開始勒索自己。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兩毛錢買一斤饅頭分三餐吃,再灌下幾碗不要錢的骨頭湯、肉皮湯、米湯,有時只是一盆濁色的水,那是廚房沒湯可提供,便將炒菜的油鍋刷了刷、刮了刮,對些醬油,扔把蔥花便叫它「湯」。一年後,他揣著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親回家的清早,開始滿城尋覓饃饃聲稱「不喜歡」的「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但他總是在掏錢的最後一瞬拔腿逃開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時間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軍服口袋裡。他甚至花掉了搭車到火車站的時間。傍晚,他回到營區。在營門外的小路上,默在女朋友邊上的王司務長碰見他,「咦」了一聲:「你不是回家探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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