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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靈(5)


  「有人看!反正有人看!」我幾乎叫起來。

  他不說什麼了,想再次跟我笑,試了幾次,都不成功。這時大喇叭再次廣播,說火車繼續誤點,車站無法預計時間。月臺上的人很快回到氣味極窩囊的候車廳裡去了。鄭煉上來拉我,說我已凍傻了,他故意不問我幹嘛哭。

  過了好大一陣,他說:「……他電報上講了一定乘這班車來嗎?」

  我不言聲,仍然橫一把豎一把地抹眼淚。

  「大畫家來看你,你不高興?換了我,准樂瘋了!」他聲音聽上去神采飛揚。「不過你實在穿得太少,畫家看見你凍成這副樣子,會心疼!你為什麼不穿那件你媽做的紅格子大棉襖呢?還有你爸給你的那條草綠大圍脖,又好看又暖和……」

  我沒理他。草綠圍巾紅襖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鄭煉這種對色彩遲鈍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亂搭配的色彩都會折磨他。我愛他,想成為他眼前第一塊和諧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團糟七糟八的色彩。

  十一點鐘了,仍是沒有消息。鄭煉買了滾燙的湯餛飩,我倆蹲在一個背風的角落裡吃。碗太大,鄭煉幫我捧著讓我吃,見我餓成那樣,燙得稀稀呼呼仍住嘴裡舀,他也跟著齜牙咧嘴直噓氣。剛吃幾口,喇叭通知火車進站了。我忙扔下湯勺,拾起扔在一邊的網線兜。鄭煉說,不必慌,火車進站少說要二十分鐘,足夠把餛飩吃完,我哪裡還顧得上聽他的,已開始手忙腳亂地扯下腳上一對蠢大的棉鞋,然後一隻腳顛著跳著,把嶄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凍了一天,腳塞進窄窄的皮靴裡疼得如過刑。

  鄭煉一聲不響,勺子停在嘴邊,看著我。

  我有些難為情了。退後幾步,笑笑:「看我這樣行嗎?」

  他怔著用力點頭。

  我開始往前面車廂跑,軟席在前面。我挨著車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麼合適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畢竟年長我那麼多。更不能如我爸慫恿的,喊他叔叔,那實在是亂套。我這時有一點意識到,年齡的懸殊造成我們關係上的一種尷尬,一種不倫不類。我從頭跑到尾,再從尾跑到頭,漸漸地,水泥地上僅聽我的新皮靴響得越來越清晰、清脆和單調。

  有人叫我,是鄭煉。這時我才想起世上有這麼個鄭煉。

  「你再看看電報,是不是你看錯了日子?……」

  哪裡有什麼電報,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長,也是談他的過去,談那些我從來沒聽過卻又覺得似曾相識的悲慘故事。有時也偶爾談到感情和愛,談到他的欲愛不能、欲罷不能的矛盾心情。還說,讓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愛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會造成的一副殘局,怎麼能讓一個無辜單純的小姑娘替社會來收拾殘局呢?

  「還傻站著等什麼,你一定看錯了電報!……」鄭煉說。

  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著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從未對此作答過,想到此我一陣燥熱和隱痛。

  「他肯定不是乘這班車來,走吧!」鄭煉推椎我。

  走,走吧。可我的腳痛極了。我在剛才的興奮和忙亂中早已把那雙醜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為無論穿上它們還是提著它們都很不體面。我的畫家是那麼愛美。

  鄭煉從我的步態中悟到什麼,他蹲下,輕輕一捏那靴子,發現它們輕得如同舞靴,僅一層皮革,他抬頭看著我。

  「穗子……」他像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你知道嗎?你很漂亮——絕對夠漂亮了。」

  初夏,我忙著準備期末考試的舞蹈小品,頭髮也來不及梳,早晨一起床就胡亂在頭頂上抓一個髻。下午,我們已累得氣息奄奄,錄音機旁,等人一站起來,地板浸了汗會又粘又膩沒法走人。這時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見了他。

  畫家站在昏暗的走廊裡,手背在身後。

  一年了。我輕輕地「呀」了一聲。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像我們的重逢:人會向他瘋跑過去;我會流淚;我會感到輕微的暈眩;我會乾脆沖過去,摟緊他的脖子,讓那恐嚇著他也恐嚇著我的年齡差異刹那間消失。我會這樣靜倒是出我所料。

  他說:「他們不讓我進呢。」同時,他打量我。

  這是我最狼狽的時候,他卻半真半假地說一年不見我倒真長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塊往樓梯口走,途中他告訴我,他要帶我到渤海灣一座小島去,那裡清靜涼爽,他可以集中精力把出國畫展所需的畫創作出來,至於我,可以度一個舒服的暑假。我驚喜地啞著。

  「你看,我自作主張,」他停下腳步,「也沒事先問問你,是不是變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我委屈地搶白:「是我嗎?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來,幾個月時間,我守著郵箱吃飯,因為郵遞員每天午飯時間來,我怕誰錯拿了信,害得我這麼傻等?害得我胡思亂想……你說你在等我,我覺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幾個月裡什麼也等不來地等,你會懂得,那才叫等!最後這句話我沒說,他卻從我眼裡問到了。

  不知怎麼了,他歎了一口氣,似乎歎我這一身太年輕的血。

  我央求他和我一塊吃晚飯,不會難為他的,我會把飯菜從食堂買出來,到樹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興地答應了。下課的同學從我們身邊經過,誰臉上都不異樣,平常見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學講話,大家走來走去從來不饒地要起一聲哄。

  等我買了飯出來,見他被舞臺美術系兩位教師和一幫學生圍住了。他們認出了他。他們一口一個「韓老師」地叫。他往人圈外顧盼,看見了被兩大盆萊燙得跌足的我。人們擁著他往小飯廳走時,他回頭朝我疲憊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溫和而被動的樣子:接受人們的崇拜,卻毫不拿它當真。小飯廳平常不開,有著名舞蹈家來授課或表演時,校方拿它撐撐門面。我跟隨人群走了幾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飯廳我去過兩次,是看美術系學生的作品展覽,裡面佈置得蠻精緻,據說飯菜也還精緻,儘管廚子們燒給我們吃的菜像牲口料。

  我最好還是別跟了去。他坐在鋪著雪白臺布的桌前,我這兩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擺可太煞風景。我剛把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裡,一個美術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喂,韓老師叫你進去!」

  我嘴讓饅頭填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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