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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靈(4)


  我低頭一看,竟是畫家。他頭髮鬍子都長了些,弄得臉上陰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過去的形容,而是相當俊逸。他看著我微笑時,我羞怯得一舉一止都笨拙起來。好在他很快讓別人纏著說話去了,人們恭維他,向他要畫,我馬上覺得自己坐在那裡太礙事,我剛想溜,他回頭對我說:「別走,我有話跟你講。」

  我多傻。對這樣一個人,我竟敢愛,竟敢一口一個同情、憐憫。他幾次想開頭與我談話,都被寵他的人打了岔。整個院子在取悅他,似乎今晚來的客人都暗自懷了個真實目的,就是結識他。而那麼多人都沒使他熱起來,他的笑很溫和卻很被動,雖然他有來有往地應付人們的捧場,他心裡卻一點都不拿那些話當真。稍微有一點空閒,他對我輕聲說:「你的信寫得不錯,小傢伙。」

  (3)

  我心裡鬧死了,他卻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著邊際的話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會讓眼淚流出來出自己洋相。

  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卻不看我。隨後我聽他說:「謝謝你!……」

  他把這三個字吐得那麼重,不這樣,似乎這三個字就不可能從百感交集中掙脫出來。

  他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談談好不好?在這裡,我怕自己激動起來不成體統。」

  我看看四周。他卻亮開嗓子對大家說:「抱歉,我有幾句話想跟這個小傢伙談談。」我們離開時竟沒人詫異,誰會想到我跟他之間發生故事呢,在他們眼裡我太不是個人物了。

  在徐老的書房裡,我們坐下約有五分鐘了,他才說:「我好幾夜沒睡覺了,因為我想不出一句話,既講明白我的真實心情,又不傷害你。你看見了吧,小傢伙,你這麼折騰我!」

  我欲語,卻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話我都以那信箋,隨那些淚傾盡了,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過我比你大多少嗎?」他忽然從沙發上向前一傾臉離我近了許多。「你這麼年輕!有一早晨,你會大夢初醒一樣發現,你身邊的這個人是個老頭子,想想看,那時你該多怕……」

  我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樣充滿愛憐地看著我,讓我意識到我在他眼裡那麼小、那麼年輕、那麼不能與他相提並論。我們這樣看著,他微笑起來。你不能想像有比這笑更複雜更豐富的表情了。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你了。」他說。

  我很清楚這點。

  「你也是真喜歡我的畫。我明白,沒幾個女人真喜歡我的畫。就像我對她們一樣,連想真看一眼都懶得。那麼多好心人為我張羅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們非要我畫不可,我就畫;到開飯時間,我就付一頓飯賬。事過之後,什麼都沒往心裡去。你是頭一個讓我認真動了心的,小傢伙。」

  我緊張地移開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個結論,無論違我心還是順我心,它已在不遠處等著了。

  他靜著。一會兒他歎息一聲,將手擱在我的臉頰上:「就這樣了吧,」他說,「我只能謝謝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這就是我等的結論了。

  「我們做朋友,做頂好的朋友好嗎?」他仔細觀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歡你的信,以後還給我寫信吧?等你長大了,可別忘了我。」

  淚水一滴滴從我臉上淌下來。

  「你看,叫我怎麼辦?我還是把你逗哭了。」他搖搖頭,縮回手,仍是那種充滿愛憐的笑。「你這麼小,讓我怎麼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幾年,等你長大些,那時你要是還愛我,還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邊來吧。」

  我想,他同時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體溫,血性,情感都逐一回來。

  他不久到廣州開畫展去了,我給他寫了三封信,他回信說,他開始採集花,那些花在我長大的一天全獻給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對鄭煉說:我覺得自己一下長大許多歲,走在畫家身邊,不知不覺就變莊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鄭煉笑著問我:以後還跟不跟他一塊翻牆頭走捷徑去游泳;還跟不跟他沿著鐵道拔葦坑裡的茭白來吃;還和不和他去推銷橡皮魚賺幾個零花錢?……我淡淡地笑。他又問:記得嗎?有次我們一塊看電影,太晚沒電車了,我們裝瘸子想攔下一輛卡車,結果沒一個人理會,只有一個賣鹹茶蛋的老太叨咕:這麼好一對,可惜病了。

  鄭煉笑得幾乎有些囂張。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問我現在感覺怎樣?我說難講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說他明白這感覺,還說沒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時,我收到畫家的信,說他將路過北京到哈爾濱去參加一個中外美術家的聚會。我興奮得吃飯掉了幾次飯勺。出了飯廳,我慌慌張張到處走,卻不知該忙些什麼。下課我跑到衛生室,指著臉上一個粉刺讓醫生立刻治掉它,醫生說這年紀臉上不長它長什麼。我對著鏡子著急,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折騰出個更美的我來。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車站,按說他乘的那班車傍晚才到。連下幾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腳上鬆鬆垮垮的舊棉鞋吸飽了雪水變得腳鐐一樣沉,然而我卻捨不得換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網線兜將它們拎著,準備在火車快進站時穿上它們。

  火車進站了,車裡車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會靜靜地出現,也許會最後一個走出車廂,他永遠是那副矯矯不群的樣。

  他看見一個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頭髮梳得平平整整,背後結著一根辮子。她那麼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細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驚心動魄地愛著……

  月臺上的人走盡了,我想我也該走了。他沒來,要麼我算的日期不對。

  第二天我又到車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幾班火車因河北地區雪太大而晚點,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鄭煉咧嘴笑著,朝我走來。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試,腦子緊張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換個氣氛。

  「你同學接的電話,」他說,一邊順手把我兩隻手揣進他的棉衣口袋。「她說你到火車站來了。你媽又給你帶吃的來啦?」

  我媽買通了一個列車服務員,每月都托他帶些吃的給我,她嫌北方飯太糙。自從認識鄭煉,他總是用自行車幫我把東西馱到學校。當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頭上時,我忽然煩起來。

  「看你那雙耳朵,都凍得透亮了!」

  我不講話,只用力甩開他的手,又狠狠將皮帽子塞到他懷裡。

  「哎喲喲!都來看看這位的壞脾氣!」

  他笑道:「究竟怎麼了?……」

  「人家頭髮梳得好好的,你來碰什麼?」

  「這麼晚又這麼冷,誰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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