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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靈(6)


  「不是我叫你,是韓老師叫你進去吃飯!」她表情那麼強調。

  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這裡等。

  十天之後,我在天津的碼頭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帶上船,帶到渤海上的小島去。他先我兩天到天津,見幾位畫界朋友。我看見一對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走過來,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蘆在嚼。

  (4)

  我無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電線杆上走,它一滾動我就掉下來,然後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饞冰糖葫蘆。引頸望了一會,斷定那糖葫蘆販子一定離得不遠。不過我很快打消了念頭。若看見一個手執冰糖葫蘆,搖搖擺擺走電線杆解悶的小姑娘,他即便懷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兒談起?!

  我盼他早些換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滿長者的愛憐,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成熟女子的,充滿尊重和渴望的。當我走進海水,再走出海水時,他詫住了。他發現這個驀然向他轉身的小姑娘長大了,他覺得他不該再等下去。

  然而他在渤海小島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邊。有時傍晚,我獨自從海邊回來,推開他的門,他卻拿陌生的眼光瞅著我,地上扔著好些揉成團的宣紙。漸漸我懂得,這是他頂苦的時候:心裡有,筆下卻無。一次我意外地發現一個海產市場,到處是粗糙但不無野趣的貝殼工藝品,我花了一塊錢就買了半挎包。隨著我又買了一大串烤的小魷魚,最有趣的是一隻大海螺殼裡,盛了一對帶紅辣椒絲的小麻雀,湯鹵還滾熱。我端著一大堆吃食,興匆匆趕路,想讓他趁熱嘗個稀罕。他在準備出國畫展的畫,畫得極苦,一閉門一整天,卻常聽他對我說:沒一筆出神。我勸他別逼自己太狠,他說他在監獄裡不止損失一根手指,還有人生最好的幾年。我又勸他:人們已經這樣崇拜你了;他立刻說:他們什麼也不懂。

  我像以往那樣推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別住了。很明顯,他不希望任何人煩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會在這個時間推開他的門,拎著鞋,帶著一腳粉細的沙和一頭蓬亂的頭髮,走近他。開始,我大著嗓門向他講海邊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覺,後來僅僅是提醒他去吃晚飯。我沒有叩門,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我逐漸習慣了我自己這副形象:對著落日的海,靠著閉著的門,等著心靜如水。

  八月,我決定離開小島回學校了。這天夜裡起了颱風。我明知門窗不過是被風弄得咯吱直響,我卻總疑惑有人在撬門。雖然門窗緊閉,燈卻搖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來去敲他的門。

  他一臉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將我放進門。「怎麼了?……」聽完我形容的恐懼,他面孔鬆弛下來。在長沙發上,他把我抱住,仔細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頭次見時胖了些,尤其在這個深夜,他眼瞼已有些老態的下垂了。當他吻我時,我發現這個中年男性的臉上佈滿並非生髮於笑的皺紋。

  「你不是怕,是大孤單了。」他在一個長吻之後說,「你這個年齡最怕的就是孤單,對吧?小傢伙!」

  他說他年輕些的時候也怕孤單。那時他在監獄採石場做炮手,每天獨自守在山上點炮,那山上沒人甚至連只鳥都看不見。他終於受不了這分孤獨,有天把電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調到山外了。

  我想請求他:不要向我講這種故事,尤其不要在這樣的夜晚。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讓他離開。

  他意識到什麼,人變得很僵。一會他俯在我耳邊說:在我身邊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閉上眼,感覺自己被輕輕搖晃著。他又說:我早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多纏綿的感情了,不過你看,我和你個小傢伙已陷得這麼深。你長大吧……

  春天他從巴黎給我寫信來,說他在繼續為我採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獻給我的那天。那天我該長大了。我仍是不懂。他還在信上寫道:「……我僥倖自己那晚上沒有損害你的純潔。我要的就是這片純潔,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毀了它。女人們追逐著我。追逐著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財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這條心——愛誰或被誰愛,說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開始愛你,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個人,你是個精靈。」

  接下去,又是一個長極的等待,等他來信,等他回來。他不再有信來,只是偶爾能收到他寄的一些異國情調的小禮物。有時等待是甜的,有時則很苦。

  一年不見的鄭煉突然出現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來了,還帶了個姑娘,高高大大,頭髮黃黃的。鄭煉這一年在東北實習,姑娘顯然是從那裡覓來的。

  我什麼也沒問。

  他什麼也不解釋。

  記得進門時,他告訴我,她叫王曉雪。我們淺淺談了一會兒,我說我去買些咸水鴨和冷餛飩來三個人作晚飯吃,我媽去上海出差,家裡沒人燒菜。我開始給自行車打氣,鄭煉跑出來。他見我愣站著,說笑著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動氣的!」他擠開我。一年不見,他長武氣了些。我得承認,鄭煉是個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氣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處綻線了,露出一塊金屬般光潔的皮膚。除了他牙齒潔白整齊,他身上再沒潔白整齊的地方。「王曉雪是我的遠房表妹,在東北實習頭次到她家續家譜!」他笑著說。

  「然後呢?」我笑著問。

  「然後我們雙方父母就開始拉扯親家。」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處唄,要處得不壞,就結婚。」他仍笑著,眼卻看著別處:「怎麼辦呢?穗子,我總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驚,瞪著他。一時間,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鬧、拌嘴、嬌嗔、無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蘆。這一切他們有,我沒有。我嫉妒王曉雪,我是嫉妒這些。我嫉妒這些我沒真正嘗過就要永遠失去的東西,而這些東西裡包括這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鄭煉。飯桌上鄭煉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韓淩寄給我的禮物給他們看,表現著我的滿足。

  新年之前,鄭煉告訴我,他被學校分配到內蒙,他拒絕接受這個分配,從秋天鬧到年底,最後他還是屈服了,所以這是他在北京的最後幾天,新年一過,他就要去內蒙鋼鐵聯合企業報到。到現在我們才彼此問清:他是學鋼鐵冶煉的,我是學舞蹈編劇的。他在電話上問我,想不想見他?當然,我說。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車馱著我,說沿著環城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飯館,一塊吃頓飯。他在刺骨的寒風裡奮力蹬車,很少說話。我說韓淩已經回來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將到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參加一次同學會。天冷極了,我們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談著,慢慢忘掉吃飯的事。

  「你以後還來看我嗎?鄭煉……」

  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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