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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靈(3)


  我的信發出去七天,他即或在新疆老荒漠也該收到了。可他沒一個字回給我。

  七天,他有時間把信上的字句上百遍地嚼。他笑。他不動聲色。他沉思默想。他無聲地問:「怎麼會?怎麼會?……」他不知該拿這個突然發癡的小姑娘怎麼辦。他害怕,卻忍不住一再朝那頗厚的信箋上瞅,那字跡真切地有了聲音一樣:「我是為著你悲慘的故事而走近了你;為你乏愛、無愛的往昔而深深愛上你。讓我攙扶你帶有不愈傷痛的驅體,讓我負荷你不勝其累的苦難。……」他不願再看下去,從窗前到畫前,他踱步。「你孤獨地、懷疑地遠離人群,那是因為你曾厚愛過他們,而他們卻狠狠報復了你。我喚著你回來,我知道這有多難。但我將一聲聲喚下去,以無數聲啼血的呼喚,喚回你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回應。」他心亂得要命,小姑娘動了真感情(儘管有點心血來潮),那麼多字跡被淚暈開了。「我願以我的不諳世故,尚清白無辜的生命,彌補人們對你欠下的公道;我將無怨地替人們贖過,將承受你沖天的委屈。」他幾次提起筆來,卻不知怎樣回復小姑娘的多情。他頭也痛起來。「我的愛,就在那兒,在離你最近的地方,你要,就可以信手拈來。然而,不論你要不要,它都在那兒,是你的。許多年後,不論你在哪裡,你或許幸福也或許不幸,假如你忽然想到我,想到我的愛和祝福,你若因此感到一點兒安慰,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了。」他的眼有一點濕潤。

  我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沒有一點反應。我爸已另找到宿處,不在他那裡搭夥,因此我親自去探虛實的藉口也沒了。

  鄭煉問我情形怎樣,我說悶碰了釘子。

  「那就……拉倒吧!」他說。

  「不!」我喊起來,一喊喊出淚:「我真的在愛了,我真的跟瘋了一樣……」事情比我事先想像的要嚴重得多,雖然我信裡聲明不期待回報甚至回答,但果真沒回答,我失望得心都痛。

  鄭煉從包裡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語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現在都跑哪兒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撥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說: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車出項鍊手鏈什麼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頭上看一眼,他立刻問:你要不要?……

  我瞪著他「要什麼?」

  「首飾啊……」他有些窘的樣子:「不花什麼錢,我也能學著車。」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興致很高地把石頭裝回去,說某天非讓我吃一驚不可,別看這些石頭現在看看不起眼,一車就不一樣了。它們剛從泥裡撿出來時更汙塗呢!我打斷他,問道:「他要永遠不回信怎麼辦?」

  「不會吧。」鄭煉答道。

  「會的!」

  「不會!……」他大概意識到我倆這麼爭多沒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齒的笑。過一會,我發現鄭煉半跪半蹲地撫著我埋在雙膝間的頭,說書上都這樣寫,真愛了,就是活受罪。

  我抬起頭,見他唇上晶亮的幾粒汗。他掏出他皺巴巴、不潔淨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額上。黃昏熱得人喘不出氣。

  鄭煉走後,我靈機一動到了路淮清家,先問她妹妹海清出國留學的情況,然後把話轉向張葉。

  「他們沒戲!」淮清說:「哪兒那麼容易啊!韓淩的身份、歲數,真難給他找到合適的。顧了人品又顧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卻不單身,想要單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歲的女人裡,哪兒找得著呢?!現在韓大畫家名氣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張葉夠標準了吧?你說她什麼缺陷都行,說她不夠漂亮恐怕不公道。韓大畫家怎麼著?他恰恰說張葉不漂亮!那天他和張葉一塊吃的晚飯,不知張葉飯桌上是不是媚眼飛太多了。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又單身,有點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沒毛病才見鬼了!」我忍不住插嘴:「為什麼一定要三十多歲呢?」蠢話!我罵自己。

  「他說歲數大點牢靠,他說他可沒力氣陪小姑娘做遊戲了,那種一往一來的情書,只讓他好笑、肉麻!」

  「他這樣講過?」

  「講不是這樣講,但意思是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點不對勁兒,把我的臉研究了一秒鐘,又接著聊下去。「我看韓淩這人是不再會對人動感情了。他被關押的時候,有人讓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後跳上踩!一邊踩一邊罵:你不就是以手發的跡嗎?毀了它!結果十根指頭都踩斷了。有根手指後來截了肢。想想看,他對人除了恨,還會有什麼?他早看透了人的勢利、妒嫉,弱肉強食。」

  開始入夜時蟬鳴才沉寂。我走到西曉樓的院牆牆外,他一開窗,朝樓下一張望,然後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孤單單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開始相信,世界若真壞了個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不會開窗的,與有空調的房間相比,窗外糟透了:熱,蚊蚋,滿街乘涼人的汗臭。

  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帶我到徐老伯家吃飯。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長,也著書作畫,只是從不辦公。他家總是熱鬧的,院裡的六條竹沙發一夏天就被人坐紅了。我小時,徐老一捉住我就說我是他訂娃娃媒訂來的兒媳婦,自從文革中他兩個兒子因饑餓越貨殺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這種樂子了。

  我穿了白色無袖的縐綢襯衫和銀灰長褲,寬褲腳。我知道自己有點怪。老蕭蠻子見了我,面孔一扭說:「瞧瞧這個醜丫頭……」他躲著我媽,在住宅區的路口等我。

  「你再誇我漂亮也沒用,我不會向著你的!」我大聲道:「媽怎麼對你了,你非要和她離婚?……」

  爸爸忽然吼:「別煩了……」他停下腳步:「好,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對你媽沒感情……」

  「看看您黑頭發還有幾根?爸,您已經沒有資格整天談感情、談愛了。」您還口口聲聲談愛,我就要羞死了,我心裡這麼說。「您只剩下義務、責任和做父親的尊嚴。」我口氣冷硬地說。我是父親惟一的女兒;所有父親都會在某天發現,他們惟一的女兒原來是他們真正的對手。「爸,現在是輪上我去愛的時候了!」

  老蕭蠻子沉下嗓音說:「看來還沒輪上你,要不,你是不會這樣講話的……」他苦笑,顯得那樣無助。

  在徐老伯家聽人議論韓淩,說他最近被一個女電影演員追得團團轉,女演員討他的畫,什麼也不挑,只撿尺寸大的拿。我不願聽人這樣議論: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掛在口頭上。我鑽進廚房幫徐老的兩個女兒剪田螺屁股,不久聽見院裡開飯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著只又盛菜又盛飯的大碗坐在灶邊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經開徐老鬥爭會時,紅衛兵往徐老頭上刷漿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從此一勞永逸地躲過了批鬥。自徐老複職,她頭也抬不起地在這個家裡過活,徐老一字未提過,對她照舊,反而更使她愧得幾乎活不下去。

  我端了一大盤剛起鍋的炒田螺出去,見幾張桌都坐滿了人,正為難地覓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傢伙坐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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