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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靈(2)


  接連幾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遠躲過那場重要談話可辦不到。我一次也沒堵著我爸,卻回回碰到畫家。他畫畫時我便站到旁邊,看到某處,我仍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但不敢再出聲,只是重重舒口氣。他在這當口總會停下筆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麼特別,我敢說他從不拿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東西。漸漸地,我發現有種隱秘的唱和呼應在他和我之間出現了——在我瞅著他的畫,而他瞅著我時。但我們很少談話,這樣的年齡懸殊,談什麼切題呢?

  終於有一天,我逮著了老蕭蠻子,我卻決定這回饒了他,不提他和我媽的事。我要他告訴我畫家的故事。我雲山霧罩地被擱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爸花了兩個鐘頭講這故事。韓淩回來時,詫異這對父女呆在黑暗裡。爸哈哈著說閉燈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蕭蠻子知道他女兒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輕的畫家被驅趕到一座煤礦的大伙房後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氣地鏟煤或不歇氣地被人帶到各地去批鬥。煤堆旁有個庵棚,他就睡在裡面。

  一天,跑來一隻小狗,剛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寵若驚地拿整個身體在他腳上蹭,試著給它一口雜面饅頭,它便感恩不盡地把他整個手都舔了。從此,他從他本來就不足的口糧中省出一口兩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賊瘦。只有它對他那個半青半白的陰陽頭不見怪、不歧視。當他與它寂寞對視,它那始終如一的體貼討好,使他忘掉了陰陽頭的屈辱。它眼裡,他仍是個正常的、有尊嚴的人。它可不認為他醜、他窮。

  一年後,他被關進了監獄,那種無法無天,動私刑,暗地死人的監獄。在獄中他收到妻子的離婚起訴,他爽快地簽了名,毫不覺得委屈,毫不覺得這叫牆倒眾人推。

  三年過去,他被宣佈為「錯判」,即「人民內部矛盾」錯判為「敵我矛盾」。一聽錯判他壯起膽問:「請問我過去被判的什麼罪過?」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畫裡都藏著一幅反動標語。現在搞清了,他畫中莫名其妙的線條僅僅是莫名其妙的線條。他又問:「那我能回家了嗎?」回答是不行。因為「人民內部矛盾」也有轉化為「敵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繼續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區別僅在於一是在監獄內採石場採石,一是在監獄外採石場採石。出監獄時,他發現押解自己的槍換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礦山,一路上見了曾虐待過他的熟人,卻沒人認出他來。他明白他們不是佯裝,是真的不認識他的。一個人落掉三十斤體重;頭被不負責任地剃過,又長出,變得深一色淺一色,參參差差;被打殘的手蜷著,被杵掉牙的嘴癟著,想想看,這種人還指望誰認出他來呢?

  (2)

  連他的妻子都不認得他了。他通知她送些冬衣來。她茫然地在獄門口東張西望,直到他叫喊,她還不敢往上迎。他提出看看女兒,她不肯,說女兒才懂事,她不會認出他,只會被嚇壞。

  他被兩個持木棒的人押著走過那個大伙房時,一隻大狗出現了。三年時間,它已長得那麼剽悍。它毫不猶豫地沖向他,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他不顧身後解差的喝斥,停下來,輕喚它的名字。在狗類無表情的臉上,他看出它三年來對他真切、痛心的懷念,他相信它從未忘記過他,儘管他已被毀盡了原樣。解差開始拿木棒捅他的腰、脊背,捅得一下重似一下。狗並不想替他報復,去咬兩個持棒的人。從一開始跟隨他,它就自卑慣了,它不惹人、不闖禍,向來忍氣吞聲,似乎懂得「狗仗人勢」的俗話在此行不通,他沒一點兒勢可讓它仗。再說它顧不上去咬去撲,它全身心地在向他瑣瑣碎碎、期期艾艾傾訴。

  他被木棒捅得吃不消了,它卻不懂,仍是固執地要挽留他。終於,一棒落在它身上,它痛得長長叫了一聲。他朝它喊:「回去!不然你會被打死的!」它反身一口叼住了木棒,四爪生了根一樣定在那裡,憑另一條木棒怎樣朝它身上橫掃豎抽。它眼睛裡哀哀地看著他,使他相信狗是有淚的。它似乎在提醒他逃生,似乎在告訴他,它只能給他這點不濟於事的這點幫助。它還似乎在表白它無盡的忠誠。它終於倒下去,血從它嘴裡流出來。他被木棒驅趕著離它遠去,走幾步,他便回頭喚它兩聲。它似乎已死去,身體扁扁地癱在地面上,而每當他喚,它便吃力地支起頭顱,儘量歡快地搖兩下尾巴。

  等他有了一點自由,甚至有了十幾元的伙食錢,他頭件事是到集上買了半斤肉,正正規規地提著。他記得它從認識他就從未吃過肉,也不知它活到如今可否知道天下的狗本是吃肉的。他走到伙房後,卻不見它。它就是殘了癱了,他也得先把這塊肉喂了它,然後帶它走。接著,他看見了釘在牆上的狗皮。

  年輕的畫家面對那狗皮站了很久。他多少次地挺住了,但他沒把握這回他能否挺得住。

  「後來,他又開始畫畫。他覺得他畫不出人了。」我把這故事講給鄭煉時,用了足足四小時。講完,我們都靜在那裡。我背朝光坐著,鄭煉坐在屋角,他說背光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一下把臉朝向亮光,說:「怎麼啦?我沒哭。」

  他跑上來仔細盯一會我的眼睛說:「你愛上他了。」

  「真的?!」

  「對。你已經愛上了這個畫家。你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愛,只覺得心裡那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很偉大!……」

  「不會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比我大二十歲,我爸叫我喊他叔叔!……」

  「正是這種不近常理的東西使你感動。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一般少男少女的戀愛你是不滿足的。在火車上頭回見你,我就覺得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他明朗地一笑。半月前,我從北京回南京過暑假,火車擠得連站都站不直。一個長腿寬肩的男孩朝我笑了一下。奇怪的是我並不反感,每當他笑過來,我也笑過去。漸漸倆人的笑裡都有了點內容。當時我想:就這樣的笑多麼好,不要去瞭解他的家庭,他的職業,不要過問他一切身外之物,就這樣以明朗淡泊的笑開始一種明朗淡泊的友情多麼好。他側過身,我明白,那是他暗示我投入他的庇護;他兩條長臂一擋,胸前就有了塊清淨地。我站到他兩臂圈起的小堡壘裡,他吃力地與我保持著距離,車猛一動,我頭髮碰到了他毛躁的下巴。我抬起頭,他又笑了。那個有著女孩般秀眉大眼,笑得那麼明目皓齒的男孩就是鄭煉。

  後來我們開始談話,我建議免俗:決不打聽對方的職業、家庭,不把任何社會功利的砝碼往我們的關係上加,聽任這關係自己去發展。半個月來,我們很得意這種純粹關係。有次我們一塊去游泳,他讓我替他拿包他去買汽水,從他包裡掉出一枚校徽。我使勁避免去辨識它。他也忍不住問我:「你父母都在南京你為什麼在北京?」我笑道:你沒看見許多外省姑娘都到北京當小保姆?」

  「好吧,我愛他。你說,我該怎麼辦?」

  「寫封信啊,說你心裡什麼什麼感覺,打算怎樣怎樣……」

  他起身喝掉杯子裡最後一點冷茶,伸了個懶腰,浸了汗透明的汗衫下,胸肌和肋骨清清楚楚。我要送他,他不肯,長腿靈活地將自行車腳踏往前蹬蹬又往後蹬蹬,笑著說我神不守舍誰敢放我上馬路。我一直目送他穿過四條路口,看他騎車驍勇地在人縫車縫裡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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