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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1)


  韓淼面孔上一共有三種氣色,灰、白、淡青。於是也就有了三個相襯的表情:不動容的五官平鋪在那兒,眼皮鬆弛到極限,目光有點癱瘓。這個表情在她二十四歲時被他看成稀有的寧靜(我知道他想用的形容是「聖母式的」)。這時她四十二歲,佩戴這表情和灰灰的清晨臉色,是令他敬畏的。韓淼上班前的臉色轉亮,他知道那是她塗了底色。這樣就開始了她很正式的法律公司職員的一天:眼睛、眉毛,嘴角,都用著一股力,微笑也帶著一股力。他到她的公司辦公室去過一回,見她清亮的白臉蛋兒上肌肉飽脹著,語言、笑容,與同事的一兩句調侃,都在她白色光潤的皮膚下被那股力很好地把握住的。她倒一點不冷落他,忙進忙出不時總會給他偷情似的一笑。只是眼珠子的笑,很霎然的,一個嫵媚劃過去(只有一次,我在一個Party上,看見韓淼對老楊這樣迅捷地嫵媚過)。但他在她辦公室就只敢坐在指給他的那張椅子上,坐得四方四正,心裡並不為有這樣練達、強幹的妻子得意。以後再怎麼也不去她的公司了。儘管韓淼那次回來帶種慫恿的意思告訴他,公司裡兩個女實習生說他「可愛」。她是故作慫恿的,知道也不會把他慫恿得怎樣,樂得大方一回。他在半夜十二點半下班回到家時,韓淼是洗得過分乾淨而有種微微發青的膚色。她總是靠在床頭看書,發青的臉上,所有對他的不滿、憐憫、嫌棄、疼愛都泛上來。她面孔這時真不好看,所有的好看都失了蹤。他一般到臥室點個卯就去廁所。小便、刷牙、洗澡,看看韓淼看剩的報。她一般在他進臥室報到時就身子往下一沉,沉進被子裡,同時一手熄床頭燈,表示她等待他,為他熬夜,情分盡到了。有時她會在被子裡對廁所說:「楊志斌,給你留了飯在冰箱裡。」

  他們一直跟大學裡那樣連名帶姓地稱呼對方。有時他想,到老了他倆還會跟大學同學似的。這樣反而浪漫,一生一世的做同學。

  「楊志斌,這麼晚了,煙就不要抽了嘛!」韓淼在床上叫,聲音跟辦公室裡很不同,既無助又權威。對抽煙的惡感,是韓淼和美國女人學來的文明。

  他賠理地說:「就抽一根!上班六個鐘頭不能抽……」

  他在一個辦公大樓上班,穿件紫紅制服,手裡拿個報話器。旋轉玻璃門邊置張桌子,下班時間過後,進樓的人必須在桌上攤的簿子上簽名和記下進出的時間。有什麼事報話器是通警察的。上班快一年了,楊志斌不知「有什麼事」會是什麼事。進樓的人像看不見他一樣直接到簿子前簽名。有不知規矩的,他只需小叫一聲:「Excuseme!……」那人便拐回來,還是跟沒他這個人似的,直沖那桌子和簿子去,唰唰劃上名字。即使他謙卑的手指點出他簽錯的位置,還是不能使他的存在獲得承認。那人抱歉地笑笑,糾正自己,嘴裡客套兩句。抱歉和客套也不是具體的,有針對的,總之他是在人們大而無當的無知覺裡盡職。

  韓淼又叫兩聲「楊志斌」。他有了一點討厭的心情,卻不完全是討厭妻子。他走到陽臺上。陽臺很小,像國內所有人家一樣,這陽臺是狹小空間的一個掙扎。在美國,他們的居處沒那麼掙扎的,不過是捨不得陽臺冤枉地空在那兒,這裡的中國人家都不習慣在空間運用上太揮霍,有車庫的人家車庫常是盛剩餘物資的,車卻泊在公用地盤上。實在盛不下,就舉辦個「GafsgeSale」,或是「YardSale」。一間車庫的東西全傾倒出來,開腸破肚般的,花花綠綠的雜碎鋪出偌大一攤:改朝換代的家具,衣服,成年的孩子們曾經的玩具,騎過的自行車,主婦們圖便宜買回卻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楊志斌逛這類舊物攤子是享受的。他有次買回四張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條不殘,一共才花了四塊錢。韓淼聽了價錢,快樂的人都輕盈了,利落地把它們擦洗一新。現在這些椅子一隻摞一隻,摞在陽臺角落,上面還放一隻裝滿舊書的紙箱。緊挨那一對仿青銅的天使,也是從某家的「車房拍賣」買的。其餘是一些舊廚具、餐具,兩個檯燈,一對蠟盞,還有一幅鑲在鏡框裡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擺設、幾打音樂磁帶和兩把吉他。一隻沒有梳粧檯的梳妝凳,粉紅夾銀花紋的緞面,溫柔得不夠正派。大部分東西是直接從別家車庫搬進這陽臺的。沒多少花費就把陽臺堆個半滿,韓淼和楊志斌對這點很知足。至於每添件東西就多一層塵垢的積攢,就少了幾度活動半徑,他們不以為然。他們還尚待發現最時髦的富有是空空蕩蕩。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氣魄很大的空蕩,四千尺的屋幾乎什麼也沒有,牆都空出來掛畫,地板冷傲閃光,托著無比精細的一塊綠地毯,很遙遠的,擺了些沙發、椅子。一行樓梯旋上去,旋入一個炮臺似的小格局。(我聽迪妮斯說,人睡在那上面。)韓淼和楊志斌為如此荒誕的空間運用幾番交流眼色。從迪妮斯的Party回來,韓淼對楊志斌說:「擺兩個籃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賽球。」楊志斌直是感歎地搖頭,不屑評說地苦笑。他們去過現代美術館,幾幅畫是大大小小幾張帆布,上面塗了白顏料,畫框卻是煞有介事,一點不偷工減料。那時楊志斌剛進入「伴讀」角色,到美國不滿一禮拜,韓淼告訴他,畫這些空白的藝術家很有名,這個畫派也有說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達的無限縮減,簡化成零,相反零又是無限的表達。韓淼在跟他講解時,她自己也是沒半點心服的。她和他的認識最後統一了,認為那類畫家在拿全人類開玩笑。(韓淼告訴我,迪妮斯的房就讓他們想起那派被稱為「畫」的空白來。)

  煙抽到一半,楊志斌想起陽臺也不是抽煙的地方。樓上一家人打過兩次電話來,請他不要在陽臺上吸煙。煙冒到上面去,把三個孩子兩個大人給禍害了。電話是和氣的,第二次比第一次還和氣。女主人他是見過的,見了便笑,牙齒全笑在臉外面。三十八九歲,牙上還箍著金屬矯正器。跟她女兒一樣,未來會有個矯正過的標準笑容。

  楊志斌掐掉煙,很不捨得外面涼而辣的空氣,慢吞吞拉開門。忽聽見樓上也在開門、關門。樓上人家不知誰又給他無辜地禍害一次。說不定女主人專到陽臺上等著捉拿他這股煙味的。腳步在他頭頂吱吱地走走停停。聽也聽得出,那是擁擠熱鬧的一個家庭,也是不荒廢任何一寸領土而放滿新舊家具和擺設。也跟他兩口子一樣,在憋足勁存錢,存夠了去買個帶車庫帶小院的宅子來,好有更大空間去填塞(迪妮斯那樣闊綽的空間的確有些不成話,我們中國人覺得住在塞滿家什的地方比較安全)。

  每天早上,楊志斌在韓淼忙亂梳洗時一動不動地醒著。她總是免不了搞出頗大響動:冰箱門是甩上的,杯子底也必得砸一下桌面,所有化妝品被拿起被擱下也是非得在假大理石的盥洗臺上磕出聲響。每一樣響動都讓他躺得更靜止,呼吸也夾緊。韓淼吃完早餐進臥室來換衣服,動作也是響的。臥室裡淤積了一夜他倆的氣味,此時已成厚厚沉澱,被她的動作攪起一股股風。不僅僅是妻子一個人在響,她只是整個主流社會響動的一個細節。主流社會的每一分子都在同時間,不同空間做著完全統一的一套集體動作。這套動作是程序化的,機械的,因而是極為靠得住的。主流社會成員們在各自小格局里弄出響動其實是遙相呼應的,是被一根無形指揮棒指揮著。因此韓淼響動得理直氣壯,她拉抽水馬桶的那種果斷,帶點發洩意味,其實是巨大集體音響的一個細小和聲。她是有道理發作的;一個家庭的經濟主力完全有道理「唰啦」一下,一拳捅進外套的袖管,將兩腿踹進褲腿,兩腳登入皮鞋,弄出皮肉與其他無機物的摩擦、碰擊之聲,都是有道理的。儘管她主觀上一點沒有發作的意思。韓淼最後看一眼床上的丈夫,目光溫存,躺得再死他都覺得出它的軟和、溫存,如同母獸出獵前對犢子的一個溫情回眸。之所以有如此目光,也在於韓淼對自己不幸有如此的動物母性而無奈。因而她一早上的摔摔打打,那與龐大社會主流裡應外合的種種響動,以這一溫存回顧而收了場。她心疼他:他一表人才,正當年盛,曾在社會中在事業中在女人中處處找得到位置,此刻卻在這個社會聲勢浩大地進入趨動程序的早晨,蜷睡在局外。他濃黑油膩的頭髮之下,那曾經標緻的臉容,過多睡眠形成的永久性睡眠不足,是韓淼看不得的。多看她心裡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憤怒。不光是對楊志斌憤怒,好像有一大堆東西,比如時運、環境,宿命的暗中擺佈,包括她韓淼自己,都要對眼下這個令人既嫌惡又憐惜的楊志斌負責。這個膽怯得連在人前說英文的膽量都沒有的楊志斌。韓淼在他絕望地支吾英語時,偶爾心裡會有另一個楊志斌:彈吉他、唱歌,歌是英文或西班牙文,他並不懂詞兒,卻給他唱得很漂亮。楊志斌學過六個半月西班牙語,就夠他拿來玩了。在他那兒什麼都是好玩的,彈幾下鋼琴、吉他,寫兩首沒韻亦沒標點的詩,球無論是踢的是打的,他都在行。所有的東西他一玩就會,會了就成功。楊志斌和韓淼在大學認識的時候,他身邊一圈女同學,他的容貌和才能其次,首先傾倒她們的是他的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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