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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卡通(1)


  公園從早到晚聚集著狗和狗的主人們。艾米莉認為他們把最好的一帶佔領了。當她的露絲很不知趣地非要去湊熱鬧時,艾米莉總是緊緊勒住它的脖索。有時露絲被勒得直是咳嗽,或像哮喘發作一樣迸出老人般深沉痛苦的低吼。但艾米莉決不因此妥協,她認為她必須為自己和露絲維持這點自尊。那些狗和人與艾米莉不是一個社會階層,這是艾米莉的看法。都是些四十歲或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們,在公園的上風有一所寬敞的房子。房子必定是有位女清潔工定時來打掃的;一位如十年前的艾米莉那樣沉默寡言的女清潔工。艾米莉猜想,那些女人們的孩子大約進了大學,或者正進入厭煩母愛的年齡階段,因此她們在其它的富裕上又添了時間的富裕。

  其實艾米莉應該屬￿這個公園最早的光顧者。早先沒有露絲,她牽的是山姆。山姆與她的婚姻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她牽著如幼童般蹣跚的山姆到公園來曬太陽,吃被陽光悟熱的三明治。那是多簡樸的幸福。

  露絲仍是掙扎著要往那人歡狗叫的地帶去。有次艾米莉強不過它,它拖著韁繩就沖進了人與狗的上流社交圈。女主人們一齊喝住了自己的狗對露絲的迎接或驅趕。人與狗的靜默使氣喘吁吁趕來的艾米莉反而緊張。女人與狗們看著這條雜種母狗和這個苗條的亞裔老女人;艾米莉粉紅色的褲子微微喇叭形的褲腿和那緊繃繃的白底紅格襯衫使她們確定這亞洲女人從七十年代初期便停止了購置衣飾。

  艾米莉不願走近,在十碼外喚露絲回來。露絲卻不懂得這裡氣氛的勢力與傲慢,也不懂得它之所以沒遭欺淩是因為它沒有按時打預防針,女人們怕自己的狗與它產生任何形式的接觸。艾米莉紅著臉,嘟囔著「打攪了」之類的話,逾越了階級疆界去捉露絲回來。露絲卻一再閃過她的手,躥向一個高大的女人。露絲前爪搭在女人膝上,熱烈地伸舌搖尾,因為不懂什麼叫「低三下四」而出來個標準的低三下四姿態。高大女人將自己無比袖珍的一隻金毛狗兒護在豐厚的腋下,對露絲說:「不行,寶貝兒,別碰我們。」她對艾米莉微笑道:「真是個寶貝兒!充滿活力!」那只袖珍狗對露絲的真誠毫不領情,在胖大婦人腋下探出一顆發形時髦的小小腦袋,以太監般的假嗓子吠叫起來。

  艾米莉與山姆曾經吃三明治的公用野餐桌上擺著花花絲絲的狗玩具和狗點心。還擺了一隻花瓶,插了一大束龍舌蘭。她們的生活檔次和品味是不可妥協的,比如插花這類細節,絕不能馬虎,艾米莉抱著露絲走開時這樣想。

  六月初的一個上午,公園臨街的長椅上出現了一個新人物。是個男人,比艾米莉年輕一點,但也有六十來歲了。他臉上留著一星期的鬍子,身邊擱著一個黑色登山包。聽見艾米莉的腳步,他從正讀的一本書上抬起頭,笑了笑。正是這笑引起了艾米莉的興趣。它是個很好看的笑,兩隻嘴角徹底鬆開,構成非常飽滿的一個快樂心情。艾米莉的笑是受他感染而生髮。艾米莉感到自己的笑容也相當不錯,多年不運動的一些肌肉運動了起來。

  正在男人打算說:「天氣多棒」,「前天到昨天的雨總算下完了」之類的開場白,一隻狗從坡那邊跑過來。一隻黑狗,肚皮上有些白毛。黑狗者見露絲猛就煞住四爪,耷拉出來的濕漉漉的舌頭也僵在唇間。露絲辨出這是條雄狗,並對自己有了興趣,它一溜細小輕快的步子迎著黑狗而去,很無邪地繞到黑狗尾部,快速喚著。黑狗卻不斷調轉方向,以使自己能正面對著露絲的面孔。黑狗的兩撇白眉毛使它在俯臉看露絲時有種愛憐,是看出露絲低下、雜亂的血緣而生的愛憐。當露絲微欠起前爪,企圖去夠黑狗的嘴唇時,黑狗像忍受一個孩子的淘氣似的,慢慢把臉偏來偏去,溫柔地躲避露絲毫不掩飾的挑逗。

  艾米莉卻為自己矮小的母狗害臊。她用半是埋怨半是袒護的口氣說:「露絲,你從來不這樣莽撞的,今天怎麼回事?」

  木椅上的男人說:「彼得,說:Hi露絲!」他眼睛成了兩個彎彎。艾米莉從沒見過這樣會笑的一雙眼;她從未料到,人能夠僅用眼睛來笑。男人又接著說:「彼得跟露絲說:你很可愛,露絲。看我們的風度怎樣?挺古典吧?其實我很會裝紳士的,比那幫假模假式的傢伙強多了!」他將脖子向斜後方一仰,艾米莉明白他指的是那個上流俱樂部的人狗成員們。艾米莉笑了一下,將自己與世無爭的態度笑出來。

  艾米莉說:「露絲,你就不能規規矩矩跟彼得行個見面禮,跟他說,認識你很高興!」

  木椅上的男人說:「彼得,你也該說,很榮幸認識你們;這個整天看書的傢伙是我爸爸,他名字叫羅傑,可以知道你媽媽的名字嗎,露絲?」他講著動畫片的語言。

  艾米莉抿嘴一笑,看一眼木椅上的男人,現在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羅傑敞開的衣領形成個三角,露出曲卷的灰色體毛。她想這是她不當心看見的,不是故意的。她的面頰上了血色。她不想破壞羅傑營造的卡通氣氛,說:「露絲你說:彼得你的風度真好,我和艾米莉都歡迎你到這公園來。」她想英文就這點好,「你」和「你們」是一回事。兩人對視一眼,馬上就從對視得到了交往的進展,這進展又給予他們一種溫暖心情去看各自的狗。

  露絲被脖索控制著,按艾米莉的社交準則,體現著艾米莉的得當與分寸。這反讓黑狗彼得變被動為主動了。它向露絲邁近兩步,想把矮小的露絲置於自己的胸懷間。矮它一頭的露絲向彼得仰起臉,它看見它目光裡不再有剛才的殷勤,卻有了屬￿雌性的甜意。

  彼得慢慢俯下臉,露絲看出它的鄭重,渾身一陣麻酥。露絲第一次發覺雄性有著如此的內在力量。它往彼得身邊再湊近些,把邀請和給予表示得更為露骨。而它感到艾米莉一刻不放鬆地以脖索支配它,使它不得不擺出艾米莉一生中都放不下的東方式矜持。

  艾米莉說:「露絲,該和彼得說再見了。告訴彼得我們每天都得完成一英里的步行。」

  羅傑迅速看了她一眼。下午最成熟的陽光把這東方女人的臉弄得很光潔。海裡來的風將她一絡灰色頭髮斜斜繚繞在臉上,使她驀然看見了年輕的她,那是一份靜悄悄的風華,薄而細的皮膚,白、黃之間的一種溫暖膚色。羅傑此刻只求他和她的彼此交錯能緩慢些。不錯過是不可能的,但這失之交臂的過程最好是緩緩的……羅傑記起自己來自什麼地方,一個自我取笑在他臉上波動起來。

  艾米莉在當夜醒來,一下就看見羅傑的這個笑。它從她看不透的黑暗深處冒上來,那樣地,冒上來,那樣亮起來。

  她清早帶著露絲走過木長椅,椅子腳邊有個啤酒瓶。是羅傑留下的。她感到一點衰弱,慢慢在木椅上坐下來。椅子扶手上有一摞報紙,昨天的,中間顯出被揉擠的痕跡。羅傑或許用它們做枕頭在這長椅上躺過。

  露絲顯出焦躁,向東南西北奔突著。

  艾米莉突然想,羅傑在這裡過了夜嗎?那麼他就是個流浪者,當代英文叫「無家者」。她馬上否定了自己。他怎麼可能是個流浪的「無家者」呢?從沒見過那類人背一大包書到公園來讀。沒看清他讀的是什麼書,但她覺得它們看去很深奧。羅傑是那麼個斯文人物,神情中有種奇怪的天真。還有友善。在艾米莉印象裡,所有的「無家者」即便向你求乞,卻都抱一種微妙的敵對態度,似乎他們落到那境地你是有責任的。羅傑絕不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員。艾米莉的目光突然逮住自己那只慈愛的手,它正輕輕撫mo報紙上那塊被揉擠的地方。

  露絲支著頸子向遠處張望,尾巴的搖擺越來越溫柔。它認定叫彼得的雄狗不可能失約。它面朝木椅下小徑的盡頭坐下來,卻沒坐踏實,尾尖虛擱在那兒,整個形體語言都是期盼。它不像艾米莉那樣,對任何失意的事很快便認了。艾米莉見它從半蹲的姿態慢慢站直,突然向前躥了幾步。它忘了頸上的索套,於是自己把自己勒得前爪懸空地直趔趄。

  艾米莉輕聲說:「露絲,瘋什麼?!」

  露絲知道艾米莉用兩種語言同它說話,卻不知道女主人在心煩、傷感時講的這種帶高低音調的話叫中文。一年中有那麼一天,艾米莉只喂它麥片粥,一絲肉味也沒有。這一天艾米莉會在屋裡燒一些紙片,露絲不懂那叫紙錢。它只聽她輕聲輕氣對一張相片談許久,就用這種帶音符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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