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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東(4)


  "沃克太太身體很弱,你要諒解她有時脾氣古怪""不,她脾氣很好!"

  "她真的覺得與你相處得十分開心,你對她很關照,給她這麼多安全感"

  老柴慚愧地笑著,仍堅持要退租。

  女鄰居悶了一會兒:"她又得找另一個房客。萬一處不好?可憐的,沒有多少時候了。"女鄰居聲音暗下來。

  老柴警覺了。女鄰居告訴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絕症,已經三次手術了。老柴不知該說什麼。怪不得那深藍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與她緊密接觸,卻從沒有真正陪伴過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個住處,一星期後就搬過去了。他只祈禱上蒼在走前不要讓他與沃克太太照面。雙方都已明白出了什麼事,見面做哪種臉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種臉去面對她。

  下班回來,已是午夜。整個街區的電斷了,大概跟晚間那場暴雨有關。老柴摸黑進屋,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應著,順聲音走過去,發現她坐在樓梯上。

  正如他一貫聽到的那樣,她聲音很細,像個小女孩。她說剛才聽說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來看看他,卻碰上斷電,便不敢動了。

  "那我回去了。"她說,"真黑呀。"

  他向前趕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涼,並有些顫抖。但它纖軟光潤,是一隻古典而年輕的手。

  "哦,謝謝。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遺憾你要走。"老柴沒有講話。假如他也說"很遺憾"之類,就要被她看成無恥之徒了。你還遺憾什麼,你糟蹋了這機會。他沒有勇氣張口。兩個人都是知道謎底的,她如此說不過是表現一下寬容,她有資格寬容。而他有資格表示什麼呢?她不來揭露他,他一張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裡是真實的遺憾,對自己的人格遺憾:做出一件被公認下作的事。而捫心自問,他卻沒有下作動機的。

  她緩慢地拾級登上去。他的視覺已適應了黑暗,開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麗輕盈的。

  他說:"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見了!"

  卻不知怎麼一來,她倒下了。輕得像一片綢子的墜落。四十八歲的老柴競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徹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陣,將她抱起來。她的厚晨衣敞開了,裡面正是一件隨時要消融的、似有若無、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體加倍地質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轟轟轟,兩隻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膚、那似乎會飄逝的觸覺。她離他這樣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氣味,那無從推敲的氣味中正是混進了這生命淡淡的腥氣。

  老柴將她抱進她的臥室,擱在她的床上。他覺得自己心的轟鳴就要驚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額、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臉頰和脖頸,他覺得自己的手決不肯停在她的脖頸上。一股要做蠢事的衝動使他喉嚨也哽咽起來。他不會幹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對他們渴望極了的女人那樣。他捨不得對她那樣幹。只是挨著她躺下來,讓她身體上每一個柔軟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讓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唯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細膩,讓他的手在這層薄綢上摩挲,就夠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見她的長髮,她面孔的大致輪廓。他慢慢朝她伏下去,而撐著他體重的兩臂劇烈地抖起來,他素有的好惡觀念在做最後的扯皮。

  是老柴打電話叫來了女鄰居和喬治。他們告訴他沒有關係,她不久會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見樓上亮起燭光。他和衣上床,仰面躺著,想不起在哪裡愛過,也想不起在哪裡失落一個愛。兩行淚爬出來,流到兩耳的拐角,冰涼地蓄在那裡。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睡著。直到太陽升得很高,他才疲疲遝遝起床,他開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興疊,橫豎地扔進箱子。他還是把那件他從來不捨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細從衣架上摘下來,就在這一瞬,裡面露出一縷淺紅。竟是那件失蹤的襯裙。

  難道他把它藏得太森嚴,連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許,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並縱容這行為嗎?不會的,一定是他自己幹的,真是自己麼?

  他把行李裝上了車,回到屋裡做最後巡視時,看見一頁字箋:"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別了。"還是那樣素潔,卻透著一種悲涼。

  他像老了一樣緩緩轉身,緩緩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視覺中,還是個如常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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