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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卡通(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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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見露絲的姿態從焦躁變得趨迎,尾巴毫不含蓄地搖出狂喜來。露絲把這姿態持續了五分鐘,突然轉身,一頭紮回艾米莉懷抱,仿佛它實在激動得受不住了,需要艾米莉與它一同承受頃刻間降臨的幸運。 這時艾米莉看見了烈馬一樣奔馳而來的黑狗彼得。彼得奔跑的樣子是拖了載重的。緊跟著,艾米莉就看見了彼得載來的羅傑。他似乎赴約晚點那樣,知道對方已等得心裡發毛,因此很遠就對艾米莉揚揚手:「Hi艾米莉!」 艾米莉馬上注意到他穿著昨天的紅格襯衫。也可能是前天或大前天一路穿過來的,襯衫顯出一種疲遝。他仍背著那個黑色登山包,它給了他一些少壯氣質。他走近艾米莉如同進入辦公室、如同一個經理和一個女同事打招呼似的帶股昂揚勁頭,大聲問:「怎麼樣?」 艾米莉笑笑說:「挺好,你呢?」她見他。的一撮灰頭髮從它的灰色整體冒了尖,是一個彆扭的睡姿造成的。 「我?超級!」又那樣,他的兩個嘴角鬆弛到極限,給了艾米莉一個百分之百的笑容。「沒想到這麼早就在這兒見到了你!」 艾米莉告訴他,她和露絲每天三次繞著公園外圍的小路遛彎。他假如想探聽她的境遇,會聽懂她的獨居、清閒,以及精神、物質生活的自給自足。 羅傑是聽懂了,他看她的目光有了些攻勢。他猜她五十來歲,但馬上意識到兩個種族間常在猜測年齡上發生的荒謬誤差。羅傑就拿看年少者的眼光來看艾米莉。他認為艾米莉口中蹦跳的英文字眼甚至使她稚氣。艾米莉帶一些語病的話裡開始有了對他的刺探。他知道自己在這個貌似渾然的東方婦人眼裡有不少疑點。但他同時想,管它呢。 剛剛升溫的太陽裡,露絲和彼得正越來越深地喚著對方。艾米莉拿出一塊狗餅乾,投給彼得,卻被露絲接住了。露絲叼著餅乾,扭著腰肢跑回艾米莉跟前,四隻矮腿快樂得顛顛跛跛。艾米莉明白了它的把戲,將餅乾再投出去,這次彼得明白了:露絲是在邀他加入競爭。它一個躍身,在空中接住餅乾。羅傑和艾米莉便陪著兩隻狗玩起這個單調的遊戲來。 羅傑看著狗們說:「你沒有孩子?」 「沒有。」艾米莉把一臉靦腆朝向跑遠的露絲。她覺得露絲的取悅太過明顯,它此刻的搔首弄姿或許該歸咎於它的低劣血統。她問:「你呢?」 「有啊,這不是?」他手一指追隨露絲而去的彼得。他讓艾米莉明白他不在要俏皮。彼得屬他已有十二年了,中間有過兩年的失散,但彼得自己也認為無論什麼都抹煞不去它與羅傑的眷屬關係。艾米莉在羅傑聰慧易感的眸子裡看見真實的父愛。她想,這是個多善良溫情的側影。 艾米莉說:「我丈夫臨死前的一個禮拜,他突然想去海邊。就去了。」她知道此刻輪上羅傑來看她的側影了。山姆曾說她的側影相當平淡。她看著已開始疲勞的狗們:「就在海邊發現了露絲。也不知道它多大了。山姆一定要把它撿回來。」她以側影對羅傑莞爾一笑。她覺得山姆知道自己很快撇下她,好歹替她找個伴隨。她忽然把臉轉向羅傑,羅傑已來不及避開一場單刀直入。艾米莉說:「你呢?你退休了嗎?」 羅傑說:「你看我退休了嗎?」他沒有回避的意思,笑容裡一點把戲也沒有。正是他過分的誠意使他和當代人有種差距,使他顯得古怪。「你退休了,艾米莉?」 「嗯。」她已感覺他有某種挫折。這場交往著延續,她會知道那挫折是什麼。艾米莉來到這國家快四十年了,懂得如何避免某類觸及。她笑笑說:「我退休不退休沒太大區別。」這場相處若有任何前景,她會告訴他,四十年來她掃過上百幢巨宅華廈,她和山姆的積蓄夠保障她一個沒非分之想的晚年。 狗們的相處有些明目張膽了。艾米莉開始不安。羅傑看著它們纏mian,笑笑說:「沒問題,不會有什麼實質性進展的,它們都太老了。」 艾米莉還是收緊露絲的脖索,生怕會在光天化日下目睹它們的不雅。她用很大氣力拽著露絲,感到動了情的雌狗重如頑石。她終於將露絲控制在自己腳邊。 這天的午餐是兩人共享的。長椅中間攤著艾米莉自製的火腿三明治,還擱了一壺茶和兩隻紙杯。一頓暖洋洋的簡便飯食使兩人都昏昏欲睡。羅傑拳起手掩住飽嗝和哈欠,眼中卻有艾米莉希冀看到的滿足。羅傑從登山包裡取出一本書,對艾米莉說:「看,我有這麼多研究資料要讀。生物學正在發生劃時代的變化。」艾米莉明白是告辭的時候了。臨別時羅傑說:「幹嗎我們不去喝杯咖啡呢?明天怎麼樣?」 艾米莉臉紅了,像山姆第一次動她身體的腦筋。她說當然很高興。很遠她回頭,見羅傑正把頭枕在那摞報紙上。艾米莉心裡翻滾著對羅傑的種種溫柔,扯著一步三回頭的露絲走去。〓〓〓〓 近傍晚時分,艾米莉走出Kmart。她為明天下午的咖啡約會買了件深藍帶白點的連衣裙。二十多年中,艾米莉只是在涓細地消耗已有的衣飾。她提著購物袋步上公共巴士。她覺得人們都看得出她正處於一場男女交往最緊張的階段。車上的大部分人都蒼老呆滯,曾經的辛勞使他們的形態多少走了樣。在遇到羅傑前,她或許是她們中的一個。這樣想,艾米莉心裡一陣恐懼又一陣僥倖。 車經過熱鬧地帶,一條狗的形影在艾米莉目光中掠了一下。她覺得它有些像彼得。她貼近窗口,見酷似彼得的黑狗坐在一個禮品店門口,嘴裡叼著個舊禮帽。車恰給堵下,艾米莉看見一個過路人往禮帽中扔了兩枚硬幣。顯然帽子裡已盛了不少硬幣,狗不得不吃力地抬高下巴。艾米莉一眼不眨地看著這條黑色老狗,她突然想,此一刻他身上或許落著兩個人的目光。 艾米莉在下午三點穿上了新裙。保守、有點蠢裡蠢氣的戀人形象出現在鏡子裡。裙子陌生的涼滑使她感到微微受罪。她翻出已敗色的化妝品,遲遲疑疑地畫著一張七十歲的臉。這臉像汽車上的里程表,到了一定里程就停止計數了。她一切就緒等著四點鐘的到達。它到了,過去了。艾米莉面對壁鐘坐在散發著山姆氣味的長沙發上,看著那根一步一頓走動的秒針取消了約會。雌狗露絲一秒鐘的清靜都不給她,用爪子飛快搔門,內裡出來一種她從未聽過的聲調,像哭喪,像撒潑。艾米莉想,以後決不帶它去那個公園,使它儘快忘掉彼得。 艾米莉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失約的那個晚上,幾個大漢不知從什麼地方一躥而上,羅傑從一個淺盹中乍然醒來,從他們的制服認出了大漢們是誰。他想叛賣他的人大概就是那個擁雅的中國婦人了。他從精神病院消失後,院方在一小時內就和他的家人串通了起來。於是家家戶戶的郵箱裡都正出現著一張尋人啟示,上面登著他十年前的一張照片。那是他從生物學家變為精神病者時拍攝的。在羅傑放棄抵抗時輕聲對人們說:「請別碰我的狗。」他聽著人們怎樣執行了他的請求,將四處撲咬的彼得一棍子打入了沉默。他想起一個月前與彼得重逢的情景:他的低劣化妝竟瞞過了弟弟一家,而彼得卻認出禮帽、墨鏡、鬍鬚下的他。 眼下羅傑所剩的惟一自由就是流淚了。他竟然會愛,會像生物一樣本能地去愛一個雌性,一個亦進入暮年的異族雌性,儘管她叛賣了他。羅傑狂熱地流著淚,呐喊、掙扎都在這淚水中了。這輛車嚴酷如囚車,正把他運載回去,回到植物而不是動物的生存狀態中去。 人們發現不聲不響長辭的艾米莉是四天后。公寓管理員見艾米莉訂的中文報累積在她門口。他打開門,見艾米莉穿著新衣裙,臉上化著妝。醫生的鑒定是,艾米莉大概死於心率衰竭。沒人對這鑒定懷疑,都認為它自然極了,因為這個東方女人即便在年輕的時候,她的溫良與那淡淡的風情都似乎由某種衰竭所致。人們忘了那條與她相依為命的狗,更不會知道,叫露絲的狗在艾米莉感到末日臨近時被放逐了。此刻它正坐在那條長椅前,望著小路的盡頭。它已學會了翻垃圾筒,靠上流人們狗們吃剩的食渣維生。它不知道世上已不存在一條叫彼得的雄狗。它就那樣等在那裡,一種優美的意境使它的醜陋和低賤消失了。對於雌狗露絲,整個空氣都充滿了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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