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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東(3)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對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見那輛深藍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該屬￿租賃之內的後院。院子那麼小,幾棵旱蘆葦被壓倒了,白的蘆絮塗了一地。然而,卻能感覺到快樂和活潑起來的沃克太太。

  深藍VOLVO不再來了,消失得那樣斷然。老柴買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兩個下午把它們種下去。這事他在交房錢時問過女鄰居。

  "你會種花?"

  "我是搞園林設計的,在中國"

  "棒極了,沃克太太一定高興的!她說不定會付你一些錢!"

  老柴緊張地笑笑,直說不要錢,不要錢。

  老柴在點最後一撮花籽時,聽見樓上什麼輕輕一響,那是窗子被打開了。老柴脊樑一硬,四肢動作馬上變得很誇張。沃克太太在那兒,看他,含著笑。老柴想,這時回頭,便會和她照面,最自然不過了。但他對這個"自然"毫無把握。這些天他精神上對她一刻不放鬆的追蹤、盤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對她的頭一個笑中帶出對她的態度。這態度便是對她的干涉。

  就讓她在那裡看吧。她怪寂寞的,沒藍VOLVO了。她不會看多久的。果然,當老柴去引水澆花時,開著的窗口空了。

  頭一批花開了,老柴在院子裡發現了一個帶淺紅唇膏印的杯子。這個淺紅印痕非常完整,像個月牙兒。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著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這個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點——規定他可以上樓的時間,他才將它擱回廚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這段時間去洗熱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聽見浴室有滴水聲。他同樣受不了人糟蹋水。他進去擰緊了水龍頭。這是老柴頭次走進這裡。這裡很有趣。老柴也說不上什麼有趣。馬桶邊有個木架,上面插滿雜誌、女人讀物;浴池邊有幾個玩具,會戲水的那種。但不止這些。一種老柴從未嗅過的氣味,他說不出這氣味是好還是不好,他身體深處被它引出暈暈的激動。

  這時他看見淡綠的地面上有攤淺粉色,是條半透明的絲質襯裙,但老柴並不知它的名稱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體己的物件。淡綠地面上,淺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麼薄,那麼柔軟,老柴覺得它是一個好看的身體蛻下的膜;那身體一點一點蛻下它,它仍保留著那身體的形與色,那光潔和剔透。

  身體深處的激動變成極度的燥熱。他覺得應該馬上離開這裡,否則會有危險了。什麼樣的危險,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與危險總是相距不遠。

  他卻拈起了那條襯裙。它竟是真實的,物質的它競有質感。它涼滑、纏綿的質感那樣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會從他指縫流走,然而他卻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毀壞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著它。那不可名狀的危險直逼而來。

  等樓下的刹車聲、女人哇哇哇哇的談笑聲進入老柴的感覺時,他對那危險便突然有了種理解。

  老柴以全速離開了浴室,回到自己的臥室,並關嚴房門。定定地站了許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著手,他手裡仍握著它。它不再涼滑,被他的手汗漬濕,皺縮成一團。它不再有掙扎溜走的意思,那樣嬌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歲的生命中頭次有了這麼個東西。他湊近,嗅了嗅它,沒錯,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氣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氣味。

  他完了。現在他已經清楚那危險的意味:這是比純粹的偷竊要糟糕許多的行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幾回把地點跑錯。他在想如何把那條襯裙不露痕跡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記得她在哪裡脫下了它,她不是有條理的女人。或許可以把它塞到那個雜誌架後面,冒充是被一順手甩進去的。無論如何,這事得趁早,否則萬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心。

  而當晚老柴卻收到他離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說要來舊金山辦事,要到他這兒來和他"擠一擠"。老柴挑准一個她絕對不在家的時間,在她答話機上留了話,告訴她"擠一擠"是不可能的。"擠一擠",他心裡對這詞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強烈。

  老婆馬上有了反應:"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羅"都沒有,上來就這樣問。

  "沒有。""我不信!"老柴不做聲了。他真的沒有能稱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閒不住!"老婆說,"我明天下午三點到,給我準備個硬點的枕頭。"

  老柴急了,脫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們住一起?"

  "嗯。"

  他讓老婆把他損夠。"可以住兩天旅館。"他說。"你出錢?"

  "嗯。"

  到時他從機場接了老婆,將她送到旅館,旅館價低,因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邊。老婆四下看看房間。

  "沒良心的——把我扔在這老荒地算完啦!"老柴笑笑,急著要走。

  "沒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麼出門?"老柴賠小心地問:"咱倆不是完了嗎?"

  "沒完!我跟你個沒良心的沒完!"老婆哭起來。撇下兩隻嘴角,直著一股嗓門。他從未注意到她的哭聲哭相這麼惡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張濕濕的紙巾。

  老柴遞給她一張紙巾。她用它山響地擤了泡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還是陪了老婆兩天,盡心地為她開了兩天車,帶她逛商店吃館子,聽她叫了他兩天"沒良心的"。

  老婆臨上飛機時問他:"她什麼樣兒?"

  他兩眼空空,心也空的。卻奇怪地出來一種美滿。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開壁櫥,襯裙卻不見了。不會錯,他是仔細將它掛在最靠裡的角落,並用手撫平了它的所有褶皺。他傻了。他手指抽風一樣翻著壁櫥裡所有衣服,它的確沒了。似乎它原本就縹緲地存在,此時便化為了烏有。老柴發了一身猛汗。他開始裡外到處找,想找到張字箋。像她一貫做的那樣:"謝謝你種的花!""謝謝你替我倒了垃圾!""謝謝你修好了車房的燈!"起碼該有張字箋的,就是嚴苛的斥責或鄙夷的謾駡,被寫在這些淺黃、粉藍、淡紅的小箋上,他也會受得了。什麼都沒有,是他最難接受的完結。

  他無意中碰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幹了的旱蘆葦頓時落下白絮。老柴看著它,它也有知有靈。

  老柴找到了女鄰居。

  "聽沃克太太說,你們相處得很好!真高興,難得有相處很好的房客和房東"

  老柴笑笑。他在肚裡措辭,怎樣把退租的意思講得肯定而婉轉。他闖下的禍,葬送了的確蠻好的一段交往,雖然連正式照面都未來得及。他得識趣走開,不然以後的交往會艱難之極。

  女鄰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後很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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