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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東(2)


  但那紙巾上的紅影和濕意,使他幾乎看見了那只揉著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頸,再延上去,是塗了淺紅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開,便走到窗前去望馬路上的人。這是下班時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塗口紅的女人,他發現

  口紅的色澤是按年齡由淺至深的,女學生的唇色幾乎是粉銀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濃得不透氣的一副紅嘴唇。

  就是說,沃克太太非常年輕。

  窗旁的鋼琴從未響過。上面有幾個鏡框:一對老夫婦,一對不太老的夫婦,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遠門還是離異?或者乾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裡是一大群女學生,畢業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麼透徹,讓看相片的老柴也漸漸跟著笑了。那個最苗條含蓄的黑髮姑娘是沃克太太嗎?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臺上,無意朝一個窄窗口瞄一眼。這窗今天竟開著。老柴頓時明白它總是關閉的原因:這是浴室。

  浴室整個是淡綠的,一個極大的淡綠浴池,是橢圓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細看原來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兒。兩條粉黃的內褲,肉粉色乳罩,淺紫水藍的手絹,淡白、銀灰、淺棕的長絲襪藤蘿似的垂蕩著。老柴從未注意到女人的內衣會如此好看。怎麼老婆沒給過他這感覺呢?老婆一向把內衣晾在臥室裡,她說要臉的女人不把這些東西示眾。他當時覺得挺礙觀瞻,那些牽牽絆絆的東西活像用過而洗不淨的手術繃帶。

  怎麼會這樣好看呢?斜斜地、有致無致垂吊了一杆,每絲小風都擺弄著它們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張了許久,一口氣銜在那兒,忘了吐,直到舌頭被風吹幹了。

  想到這些細緻透頂的東西裡會裹著個怎樣的女人,老柴猛地縮回舌頭:啊呀,壞了。他三下兩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廚房灶臺上去煮麵條。灶臺上放了只白瓷盤,端正地盛了塊自製核桃蛋糕,似乎是給老柴的。老柴卻不敢認為是給他的。麵條剛起鍋,門外傳來一男一女的談笑。

  老柴慌得差點潑掉那一碗面。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沃克太太終於要出現了。若在一小時前,他會準備一個得體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裡,然後打招呼、寒暄。現在卻不行了,什麼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樣了,仿佛他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女房東突然間接近太多.單方面的不夠磊落他坦蕩不了了。他擔心這個不坦蕩會被她識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喬治進門的一瞬間下樓去了。

  許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卻的機會。當晚他下班回家,見自己樓下餐桌上放著那盤蛋糕,還有張小箋兒:"請嘗嘗,這一份是專門留給你的。"老柴馬上覺得自己太捕風捉影,沃克太太把房東房客的關係處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還在樓下逗留了一會兒,沙發旁一隻編織的竹筐被拖出來了,幾根線頭纏得繽紛一團,耷拉到筐沿外。沙發上的裝飾靠枕也被撂到了一側,她是半臥在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像她的姿態多舒適慵懶,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對自己縱容的女人都這樣笑。他想沃克太太原來並不太整潔,頭次為迎接他整潔了那一回。

  這時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廳裡等小費,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兒,倚著編織著,也許是為等他回來。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時常到他樓下轉轉、看看,順便等他一會兒呢?這一想,他連小費也數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館,那個東北女生小胡問他:"走嗎?"

  他才想起,上禮拜約了小胡一同去看電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麼都漂亮。風衣比店堂裡吃飯的女顧客時髦多了,淺栗色,沒扣兒,舊金山的霧裡,她行走如起航。

  在電影院車場停了車,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臉倚到他肩上。老柴開始親她,邊親邊想,小胡小胡,不過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麼也伸不進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開拉鍊。老柴醒了。

  這內褲怎麼這樣髒、舊、粗、陋?腰上的鬆緊帶鬆弛了,提示著一切因老而鬆弛的東西。鬆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無限垮下去,帶一種不美好的邀請。老柴想,這女人為什麼讓自己的內外存在這麼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裡面也太得過且過了。

  這時老柴滿腦子浮現的是沃克太太的內衣。花穗藤蘿般的垂掛一杆,是清澈、純然的另一種邀請。邀人去憐愛和保護它們。邀人嚮往卻不玷污它們。老柴想,女人的內衣,恐怕象徵著女人的實質。女人真正的服飾,是內衣,不是外衣。想到這裡,他對小胡的興致也被掃光了。

  看完電影,老柴沒按原先相約的那樣,帶小胡去他的住處。

  小胡說:"還沒看過你的新居呢?"老柴說:"新什麼?都快兩個月了。"小胡說:"兩個月了也沒請我去過。"老柴也納悶,除小胡之外,他還有一個墨西哥女友,但他從沒帶她們到他排場、甚至頗雅致的地下室去。總是像今晚一樣,在最後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對小胡歎口氣:"以後吧。"

  小胡說:"沒他媽的以後了。"然後下車回她三人合租的房裡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裡兩點,一輛車停在車房外的車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車,是輛深藍的神氣十足也雄性十足的。車房門打開,他仍然無法將車停進去。VOLVO盤踞得太蠻橫了。老柴極愛惜自己的車,決不肯讓它在路邊停一夜。他想這VOLVO實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逼人的車身踹了一腳。再想踹狠些,警報嗚的一聲鑽出來。

  老柴猛縮回身子,幾家燈亮了。沃克太太臥室的燈也亮了,伸出一個頭,並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誰?"伸出頭的男人問。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單詞。

  男人頭縮回去。聽一陣響動,他已從大門出來了。老柴馬上用亂成疙瘩的英語解釋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我怎麼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聲,心裡卻搶白:還不是你急著進去風流,車也來不及停穩當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剛至大腿。領口露出那麼多捲曲、濃密的毛。

  老柴又想到那些內衣,柔細得似有若無,怎麼禁得住這麼個毛森森的傢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發上,也不開燈,身體或內心,不知哪裡在作痛。

  木樓梯上傳來了對話。沃克太太細聲細氣在問事由,男人翁聲翁氣地解釋。倆人笑。又是開冰箱,瓶盞相擊的聲音。樓梯頂端一團絨乎乎的光暈。老柴的眼睛下意識盯著它。光暈兩頭是兩盞淡酒,酒杯上是兩雙傳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閉上眼,把那團光暈關閉在知覺之外。

  靜了。老柴卻能感覺靜中那隱晦的聲響。聲響在鈍鈍地震著樓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來。他從未見過自己如此憤怒,如此絕望。如此沒有來由地憤怒和絕望。他幾乎沖上樓,對樓上的人們喊:"請在樓梯上裝一扇門!"

  那是老柴一生中頭一次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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