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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東(1)


  150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進來還不相信忒好的運,臥室、餐室、客廳、浴室,全歸他,家具險些就夠得上考究。還有他自個兒的門,朝後院開,進出和房東各是各。老柴覺得這麼好的事幾乎像個陰謀,除非這房子的女主人對來自中國大陸的在著意施捨。

  廣告上寫的是沃克太太。

  因此老柴找上門來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青年馬上笑了,說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叫喬治。接待房客來訪這類事,沃克太太不便獨自來做,就托給了他。

  老柴被選中後問喬治:"租這房的人肯定很多?"

  喬治說:"沒錯。可他們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標準。"他突然笑了。什麼樣的笑呢?像是用來瞞住下文,又像及時意識到自己的失口。

  標準?老柴心裡琢磨,不禁有點輕微的寒栗。這地方太好了,習慣了"不好"的老柴覺得這"好"裡終有什麼企圖。轉念又想,我四十八歲一個窮光蛋還怕什麼?吃虧上當、遭人暗算也得有條件。

  這時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轉悠。樓上的一點聲音是女房東在跟人講話。在跟電話講話,老柴進一步判斷。從這地下室到她講話的地方僅隔一道十階的木樓梯。老柴答應無事決不往上踏。聽不清她在講什麼,她嗓音太細。聽久了,它變成一個小女孩無意義的呢喃。沃克太太是個小女孩,這假設讓老柴覺得荒誕,又荒誕得蠻吸引人。

  搬進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書先搬進來。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歲樣子,老柴放心大膽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說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鄰。

  "我就住隔牆的那幢房。有什麼事,比如暖氣不暖,熱水不熱之類的,就來找我。"

  老柴懵懂地乾笑,她馬上說:"別去找沃克太太。"今天老柴就是從這個女鄰居家拿了鑰匙。

  進來時他見門上釘了張素潔的卡片,上面寫著歡迎他。桌上放的幾顆彩色錫紙包裡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鮮的旱蘆葦也是歡迎他的。旱蘆葦插在一個扁肚舊陶瓶裡,競那麼耐看。老柴沒敢碰那幾塊糖,頓時在自認為屬￿他的偌大空間裡縮手縮腳起來。沃克太太是個很不同的女人,老柴這樣想,心裡有點畏懼還有點感動。

  老柴想脫下皮鞋,換上拖鞋。行李裡有半打拖鞋,全是他從國內帶來的,全是他每次住賓館的紀念。每只鞋上都印有某某賓館的燙金字樣。他給幾家賓館搞園藝設計,房間裡吃的喝的他一樣不敢碰,一碰就會從他的報酬裡碰掉一個相當的百分比。只有這拖鞋自給,今天拿,明天再給。拿白給的東西老柴不認為是貪小便宜。

  老柴轉念又認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隨時會順著那十級木樓梯走下來,看望他。房東和房客假如在整個樓道中只見一面,那也該是今天。她不像是那種對窮房客不屑一見的女房東,她把迎接他很當回事呢。他馬上系好皮鞋,站起,延伸著自己極有限的挺拔。怎麼可以穿拖鞋?頭次會晤,在沃克太太面前的是個半老漢子,穿著寒磣,腳下還是一雙公有制拖鞋!

  老柴走到浴室,用兩根手指刨了刨頭髮。鏡子特別亮,老柴發現只有這麼亮的鏡子才照得出他額角——幾片淡色的老年斑。它們是老婆跟他離婚後出現的。老婆把他辦到美國,給了他兩千塊,就走了。連一覺也沒跟他睡。他一直配不上這個老婆的,跟她過的十幾年、睡的十幾年覺,都該算他白賺,都不該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該有這個能幹、高頭大馬、不醜的經濟學碩士老婆。

  "最後一次"他對老婆低聲下氣。

  老婆差點把他踢下床:最後了,還想再賺一次?老婆走得非常理粗:我又不是跟別的男人走的。

  恰是這一點,最讓他想不開:不跟別的男人,何苦要走?難道我比"沒男人"還次?

  現在都好了,老柴也習慣了沒女人。每天晚上五點到十一點,他在一家餐館送外賣,白天他上三小時成人大學。學到哪算哪,老柴沒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學本身是次要的。

  老柴認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齡上模樣是不壞了,沒有胖也沒有禿,幾顆老年斑,這樣刨刨頭髮可以遮上,成人大學堅持上下去,總會找著個女人。

  一下想到了"標準"。他究竟哪一點合這個年輕(說不定也貌美)女房東的"標準"呢?都是些什麼樣的"標準"?老柴知道一些,比如,標準之一是非藝術家。藝術家糟蹋環境,鬧,白天睡晚上來靈感,吸毒,長頭髮,愛亂招女人進來等等。標準之二是非年輕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

  標準之四是關鍵時刻能忠實勤懇地幫助沃克太太。

  什麼是關鍵時刻呢?老柴想,左不過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時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陣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面下,偶爾掠過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麼關係?畢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還從女鄰居那兒得到規定:只能在早上七點和下午四點用廚房(老柴的地下室沒有炊事設備)。每天早上七點把全部植物從露臺上搬進來,下午四點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給植物們澆水,每星期日清早去買份報,放在客廳沙發上,老柴對這些條件都"Yes"得爽脆極了。

  後來發現他被應允上樓的這些鐘點,是從來見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樓梯的最後一階時,聽見大門響,她正巧出去。老柴緊追幾步,趴在門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趕上一聲車門響。老柴認識,那是喬治的車。老柴突然覺得趴在玻璃上、望著車一陣輕煙而去的自己有點慘。

  老柴從玻璃上將自己撕下來,鈍著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並不特別闊綽,客廳的陳設都舊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拼湊。木框緞面的一套沙發,顏色敗到最順眼的程度。地毯是淺褐色,呈著細緻古雅的東方圖案。到處都是燈,每盞燈只光明很小的一個局部。老柴走過去關掉兩隻沙發夾角間的燈,他受不了白天點燈的惡習。美國電比中國便宜,就不是惡習了?一本書敞開放在燈旁,他合上了它,卻又看見一張紙巾在書的下面。紙巾被輕微地揉過,折皺那麼朦朧。還有些朦朧的濕潤,還有一暈淺紅。他將紙巾湊到鼻子上,氣味很不具體,但存在著。

  老柴發現自己捧著帶朦朧氣息、潮濕和色澤的紙巾在發怔。他忙扔下它,走開,卻又馬上折回來,將那燈擰亮,書打開,紙巾擱回原位。不懂為什麼這紙巾就讓他狠狠地心亂一霎。從這紙巾上他似乎對沃克太太一下子窺視太多,他不願她發覺這個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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