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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血(3)


  阿賢掏出口袋裡惟一的一塊一圓銀幣,投入木匣。他拿了個橙子,吃力地剝開那如皮革的橙皮,果汁在阿賢饑渴的口中竟也頗美味甘甜。他想起叫銀好的年輕寡婦那張稍帶男性俊氣的臉,那關節凸突的四肢和紅紅的一雙手。早已忘淡的自己民族的女性,讓這樣一個銀好從記憶深處呼喚出來。他再次意識到,這四十來年的上等生活使他錯過了什麼。他的確錯過了很多。天將黑時下起雨來,阿賢希望能看見那條土路上跑來銀好帶斗笠的身影。雨把黃昏下亮了,阿賢等得渾身濕透,辮子越來越沉。

  采橙到了第三輪時,瑪麗的侄女多爾西帶領一家子來了。行李裝滿兩輛馬車。瑪麗對阿賢說:看來這回來不是刺探遺囑,而是乾脆等著執行遺囑。多爾西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毫不掩飾他們對阿賢的興趣,像看戲中人物一樣瞪眼看他。瑪麗比平時更勤地召他來揮他去,炫耀他的古老、優雅和謙順。相機又在橙園中的草坪上架起了,阿賢卻從木梯上摔下來,摔傷了腿。

  阿賢在自己房裡呆了七天。法蒂瑪按時把三頓飯給他送來,一次見阿賢在屋內不瘸不破地來回走動,她說:謝謝主,你的腿這麼快就好了!阿賢笑笑說:它本來就是好的。法蒂瑪把一隻肥厚的手放在肥厚的胸口,臉上出現一個善良而愚蠢的笑容,她說:心肝,你太淘了!你知道你給了瑪麗可怕的一場擔心!

  法蒂瑪去了不久,推著瑪麗來了。被愚弄的憤慨使老婦人添出一種奇怪的生命力,眼睛亮得嚇人。阿賢請她寬恕;他只是太憎惡做人們相片裡的固定景物了。另外,他需要這幾天的獨處來思考一件事情。

  瑪麗非常客套地說:不在意我問問你思考的是什麼事吧?她把思考一詞念得很戲劇腔,仿佛大人對孩子新學會的一個把戲表示要逗式的重視。

  阿賢說:我要離開這裡。

  瑪麗說:請原諒?她偏過一隻耳朵。

  阿賢說:你沒聽錯——我想離開這裡。

  瑪麗憂傷地笑笑:你需要另外七天來扭轉你的荒唐念頭。

  阿賢說:我七秒鐘也不需要了。我已經想好了。

  瑪麗說:是為那個……?

  阿賢看著自己的兩個腳尖說:是她。

  瑪麗聲音尖起來:別告訴我你想和她結婚!

  阿賢說:是的。

  法蒂瑪兩個巴掌往胸前一拍,人也騰起一下,臉上是那種誰結婚她都要分享喜悅的歡笑。瑪麗用一個厭惡的眼神讓她閉了嘴。

  瑪麗:那是個愚蠢的、完全沒有得到教化的女人。而你自己……

  阿賢打斷她:不要用這種語言來講她。

  瑪麗說:在「不要」前面加「請」,你忘了,我親愛的孩子。

  阿賢看看這位教母式的女人。她的克制在壓迫他。

  當晚,瑪麗讓法蒂瑪給阿賢一張字條,告訴他她打算召律師來修改遺囑。還告訴他,橙園一切實驗成果的專利,都只歸瑪麗。阿賢在字條背面寫了答覆。告訴她,他不會帶走哪怕一草一木,因為一切都在他腦袋裡。

  橙園的收成已近尾聲。瑪麗在草坪上安排了烤肉餐會,請侄女全家和臨時雇來的三位監工以及漢斯和比爾。仿佛阿賢的即將離去並不給橙園的生活帶來任何異樣。阿賢拿收拾行李作搪塞,沒有在晚宴上出現。

  十點鐘天黑盡,法蒂瑪幾次要推瑪麗回屋,都被女主人拒絕。法蒂瑪知道女主人有幾分酒醉,也對她醉的原因有所洞察。正如阿賢的心血都流在橙果中,瑪麗的心血全給了阿賢。法蒂瑪儘管愚鈍,女主人的痛苦她是能知覺的。她第一次見女主人喝那麼多酒。

  月亮剛浮出地平線。一聲槍響從倉房那邊傳來。瑪麗驚得險些掙脫癱瘓,從輪椅上撲出去。她想,大概已晚了。

  人們舉著火把、蠟燭趕到時,只見阿賢躺在血泊裡。比爾摻著嚎啕的嗓音在一遍遍訴說:我看著有點像,可他沒有辮子啊,我就以為是偷樹胚的!我喝多了!……他帶烤肉和葡萄酒味的呼吸吐入清香的橙園空氣裡。他偷看瑪麗一眼。

  瑪麗凝望著阿賢歪在漢斯懷裡的頭,那根古典的辮子被齊根剪去了。阿賢還在抽搐,像一個病孩子。在最後的幾分酒意裡,瑪麗想著十四歲的阿賢走下火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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