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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血(2)


  阿賢將園子間的這塊草坪清理完畢,太陽正落在檢樹上。他看見一個女人走近來。女人穿件月白上衣,黑裙子及踝,手上挎個橢圓竹籃,一頂竹斗笠使她半臉陰,半臉晴。晴的一半臉黑裡透紅,嘴唇如橙瓣一樣厚實。阿賢有許多年沒見過中國女子了,感到一種失散後重逢的心情。女人說她剛租了幾畝橙園,就在附近,橙樹都不肯結果,想來買些樹胚回去嫁接。女人很知道做女人的便利,有著另一層意思似的對阿賢一笑,又說:都知你的樹種得好啊。

  阿賢請她在長木椅上坐,說自己去去就來。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混亂,更像是混亂的欣喜。他進了林子,想搞幾顆頂好的血橙請她嘗。他抓住一顆,眼卻盯上另一顆。他想這個女子算不算好看、算不算年輕呢?他還想,他剛才那兩句家鄉話不知她聽著如何,有沒有黃腔走調。那是他十四歲前的語言了,他以為忘乾淨了,竟是張口便上了舌尖。阿賢其實有些怕中國人的。一次來了一夥中國人,個個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精細的綢袍馬褂和一根辮子。這夥中國人的髮型同洋人大致相同,只是西裝不合體,領帶更顯得謬誤。他們的嗓門都很大,像他霧濛濛記憶中的鄉鄰。他們說專程趕了兩百里路來買血橙。那時是血橙75號第二個收成,市價比一般橙類高四倍。交易到一半,瑪麗出現了。她一句話裡起碼有三個客套詞,阿賢知道這正是她最不講情面的時候。瑪麗果然借助阿賢的翻譯把底牌攤出來——她從來不接受中國果商的訂貨。包括阿賢在內的中國人都張口結舌了好一陣,才問:為什麼?!瑪麗聖母一樣高貴、仁慈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沒有解釋自己的習慣。她要阿賢推她回去,阿賢一動不動。她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慢搓著輪椅的輪子,走了。那是惟一的一次阿賢當眾頂撞她,雖然無聲無息,相互都突然覺出敵意。中國果商們一無所獲地走了,走在最後的那個對阿賢說:你看上去像中國人,原來不是啊。過後的幾天,阿賢破例不去瑪麗的起居室陪她飲午茶。檸檬柚的香氣敗了味,他也不去替她換。法蒂瑪哆嗦著胖腮幫到林子裡來叫他,說瑪麗要同他一塊用晚餐。法蒂瑪喘得一沉一浮地說:心肝,你該知道她多麼愛你——幾乎就像愛她自己!阿賢站在梯子上,將樹胚插入新劈開的母樹枝椏,聽出法蒂瑪的聲音裡汪著眼淚。他和瑪麗那次的和解近乎悲壯;瑪麗召來了她的律師,當阿賢的面改寫了遺囑,將百分之六十的產業劃到阿賢名下。

  阿賢用他的上等絲綢褂子兜了十多隻血橙鑽出林子。女人雙手抓著斗笠往胸口撲打,額前碎發給輕輕扇起。他說:遲些這裡的風蠻爽的。女人用一雙烏黑的眼睛把他橫著豎著地看,他給她看得兩耳滾燙。女人突然露出顆粒很大的方正白牙笑了笑,說:大哥真是我們中國人?他也笑笑說:你講笑啊,我吃的中國鹽比你吃的中國稻米還多!女人有張棱角清晰的臉,顴骨和腮骨都銳利了些,他印象裡的中國女人就是這樣子。阿賢找來果盤和刀,動作欠些準確地為她切橙子,血樣的汁水染了一手。一場忙亂下來,阿賢盤在頭頂的辮子也散了,順肩膀滑落到胸前。女人唆著一瓣橙子上的血汁,說:你不知人家十年前就剪掉辮子了?阿賢只作出顧不上聽她的樣子。辮子刺癢地拖在那裡,前所未有的多餘。他笑笑說:我有二十來年沒進過城裡的唐人街了。女人說:人家都說,洋人到這個名氣好大的橙園來,是要同你這根辮子照相!阿賢又笑笑,投降地看看銳利的女人。女人也笑,不怕破相地露出又方又大的白牙。阿賢問她,能不能得到她的名字。她嘴唇鮮紅,伸舌頭一舔,說她名叫銀好,夫家姓黃。阿賢立刻伸出手掌,右手的食指在左掌心上畫動,問她可是這個「黃」?她斜過下巴來看他畫字,一嗔地說:還有第二個黃?阿賢說:那就對了——我也姓黃!說不定同你老公論得出輩分呢!叫銀好的女人馬上說:我老公三年前就死啦。阿賢臉上的親熱收也收不回了,說:噢。叫銀好的女人又說:過去有個蝦寨,不好做,賣了。她把眼睛虛了,轉向別處,心思也就給眼光放逐得很遠的樣子。阿賢見靜默的她耳垂上一隻很小的金環在細微地晃蕩,他認為那是她內心的一種顫動所致;不知憑了什麼,他覺得這女人的神色舉動,以及那金耳環的戰慄,都送出她內傷的秘密信號。

  阿賢問橙子是否可口。叫銀好的女人說:就是想來買它的樹胚,回去嫁接。不過我曉得你們不同我們中國人做買賣。阿賢說:這種樹胚是不賣的。銀好笑著搶白:何止樹胚,你們連塊橙子皮都不想給我們中國人撈到。她並不是有心把「你們」「我們」做兩個痛穴來點,他卻給點中了,心裡一股酸苦味上來。他說,你曉得這園子的事我不做主。她說:那你自己的頭髮也不做主嗎?兩人的口氣漸漸有了種奇特的親昵,那種親近男女間拌嘴、嗔怨所致的親昵。阿賢忽然意識到他大半輩子錯過了什麼;這種針鋒相對的默契。兩人同時沉默了,同時望著對方的眼睛,同時意識到這一望事情就出來了。

  法蒂瑪推著瑪麗過來。叫銀好的女人從阿賢眼裡看出他要她離開的意思,也看出要她走是為了要她再來的意思。她抓起斗笠,沿來路走去,一面以斗笠在腿前腿後拍打傍晚出動的蚊蚋。

  瑪麗看看那個已漸漸走遠的背影,又看看阿賢。

  瑪麗問:這個女人是誰?

  阿賢說:一個遠房堂嫂。

  瑪麗說:只做了半小時的客?

  阿賢說:嗯。她剛租了幾畝橙園,很上當的,樹都是些不肯掛果的樹……

  瑪麗說:我以為你一個親戚也沒有。我的印象錯了?

  阿賢收拾著銀好吃下來的果皮,想把這段盤問混過去。老處女以溫婉的微笑看著阿賢被夕陽餘燼照射得血紅的兩隻耳朵。她說:你沒有奉上你的幫助,我希望?

  阿賢說:沒有。他的臉與急劇墜落的太陽在此刻形成了瞬間的日全食。他堂正的神色是瑪麗看不見的。他又說:沒有。不過我可能會的。

  瑪麗說:比如說,奉上血橙75號樹胚?我親愛的孩子?

  阿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這稱呼的要挾意味。他的今天是老處女恩賜的,她總是成功地提醒他的中國良知。她不止一次向他闡述過自己的理由:不賣給中國人樹胚,是因為任何東西在中國人那裡都會得到淹沒般的繁衍。瑪麗對如此的繁衍一向恐懼,並不完全是恐懼一種極品的貶值,她更在意任何精良物種、抑或人種持續它們(他們)的優越。瑪麗認為血橙75號有著與她同樣高貴的血統。

  第二天阿賢來到鎮上打聽一個叫銀好的中國女人。沒人知道她。阿賢走進鎮口上那家中國餐館,它是方圓百里惟一的一家中國餐館。老闆說那女人叫銀好是沒錯的,三年前死了老公也是沒錯的,但銀好嫁人身世曖mei,有人說她做過不掛牌的婊子,在城裡唐人街上狠忙過一陣子……阿賢截斷他的是是非非,問那叫銀好的女人可有去向。老闆說那女人一個人盤弄了幾畝橙園,不在鎮子南邊就在北邊。那女人好靚的,不做橙子生意完全可以做別的生意……阿賢見老闆臉上的笑容葷起來,忙點點頭告辭。老闆卻一路相送,說曾經在本地小報上見到阿賢和洋人們合拍的相片,今天總算榮幸見到了著名園藝師和他著名的辮子……阿賢沒等他表達完他的榮幸,就深鞠一躬請他留步了。

  鎮子外面通舊金山的公路邊,阿賢看見一個果攤,上面擺了小堆小堆黃瘦的橙子。這樣的果攤沿路有不少處,都是擺一隻木匣在那裡,木匣上有個口子,買果子的人會把硬幣從那口子投入木匣。沒有標價,人們可以根據自己對貨物品質的評判付錢,也賴于人的誠實和慷慨,甚至惻隱之心,這類買賣才能得以存在。阿賢拿起一個橙子托在掌心,從它的皮質他判斷出這些橙子在這裡已整整擺了一天了。不斷有過往的車輛揚起雲霧般的塵土,沒有人為這些棉桃般大小的橙果減速。人們誠實也好,不誠實也好,或慷慨或吝嗇,都對這些小堆小堆的乾癟橙果缺乏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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