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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血(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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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從那巨大的果實發散開來。那顆西瓜般大小的黃綠柚果,由於它與高腳水晶果盤不成比例的體積,在瑪麗眼中如一只隨時會脫離運行軌道的天體。果皮的色澤、光澤、質地使瑪麗感到它猶如帶細緻毛孔的皮膚。東方的皮膚。那些微妙的毛孔泌出一股微妙的帶酸楚和苦澀的清香薰染著瑪麗周圍的空氣。瑪麗坐在起居室的搖椅上,剛從午覺中醒來。檸檬柚的芳香與她睡眠中的呼吸形成吐納循環,她感到自己不像其他老年女人那樣不得已地發出輕微的糜爛氣味。她甚至感到自己的體嗅像少女一樣新鮮。 瑪麗合起膝上的書,拿起扣在小桌上的那只鈴。鈴是銀的,鈴舌是塊中國玉石。它的聲音過分清脆,因此在黃阿賢和婢女法蒂瑪聽來並不悅耳,起碼不像瑪麗形容的那樣「精靈般的鈴聲」。 阿賢和法蒂瑪很快辨出瑪麗的鈴聲在喚誰。阿賢放下盤在頭頂的辮子,將一小籃橙子捧進去。瑪麗愛吃午後采下的橙子。她認為那是尚活著的果實,尚有體溫,細胞尚在收縮或抽搐。阿賢輕聲而簡潔地問候了幾句,瑪麗不假思索地作了答,一面將兩隻手張在空中。阿賢便明白她不再需要膝上的毛毯和書,將它們拿開。輪到瑪麗提問了,無非是問來訂購橙子的人多不多;人們是否認為血橙75號有天堂般的滋味。阿賢一一答覆。瑪麗仍將兩手軟軟地張在那裡,等阿賢在她膝上鋪一塊漿熨得無比僵硬的餐布。瑪麗張著雙手的姿態完全是個小女孩的。這姿態從她七十歲可以一眼看穿,看到她的七歲:那個患小兒麻痹的女孩,受到長輩們重重保護和疼愛,也受著人們疼愛中免不了的憐憫和嫌棄。如今她成了長者,所有的殘弱和稚氣都固定在她的姿態中,以及那對於自己殘弱的依仗,似乎所有健全者都欠她天大情分。 瑪麗看著阿賢切橙子。她喜歡看他宰殺它們。銀刀切入果體便有血漿般的果汁淌出來。阿賢的手指有幾分女氣,果斷、靈巧、狠毒也都是女性的。這是瑪麗一開始就發現的。三十年前,阿賢拖一根鼠尾辮和一車皮拖鼠尾辮的中國男孩一塊走出火車站,走進瑪麗父親的制衣廠時,瑪麗就看出他的不同。那之後不久的一天,瑪麗隨父親來到角鬥場般的車間,看阿賢釘鈕扣。每顆鈕扣在十秒鐘內結束工序:叫黃阿賢的男孩用一根自製的尖端帶細鉤的針輕巧舞弄著,把來回走線的時間省略了。瑪麗在七十歲的今天還記得她當時的忘乎所以,竟當眾邁開她醜陋的步子,走到他面前,觀賞中國男孩幼小的手。那手的微妙動作連同它帶泥垢的指甲,使她歪扭地將那畸形的平衡保持了很久。那時瑪麗四十歲,阿賢十四歲。 瑪麗接過阿賢遞過的橙子。果肉的剖面汪著血色汁液。這是阿賢最新的嫁接成果,瑪麗對所有請求購買嫁接樹胚的人高傲地輕輕搖頭。她沒有體驗過被眾多男人追求的優越感覺,便認為那感覺也不過如此了。瑪麗問阿賢那些來訂購橙子的果商是否請求同他合影。阿賢笑笑。阿賢有副無力的笑容,它使他原本溫良的一雙小眼睛成了兩條細縫,構成瑪麗和其他白種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國容貌。他持續著這個無力的微笑,看著瑪麗一聲不響地吞噬橙果,薄極的嘴唇緊抿,表現出最佳的上流社會吃相。她總在這時急於說什麼;但決不開口,以手勢、眼睛和面部肌肉要他耐心等待她騰出嘴巴。他微笑地看著她,最適當的反應就是這樣看著她:既不催促,又要表示一定程度的急切。他知道當她完成這套完美的咀嚼吞咽之後,往往忘了她要講的話。她往往也是沒要緊話的,只想一刻不放鬆地抓住他的關注。 在阿賢眼裡,七十歲的婦人仍有副美麗容貌。這容貌在三十年裡沒什麼變化。甚至在她父親百分之八十的遺產全落入她繼母名下時,她的臉仍是平整如常,嫉恨僅在她眉間蝕出三條精細的皺紋。近幾年,她的手和臂膀上開始出現密集的褐色斑點,它們也只在脖子以下就停止了對她面孔的征伐。因此這仍是四十歲女子的臉,就是多年前那張對他驚呼「多麼有趣的小眼睛」的那張深居閨閣的臉。十四歲的阿賢給她選拔出來,每天下午在她的小閱覽室裡,由她教他念書。十七歲的那個夏天,瑪麗突然淚汪汪地看著他,問他知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他的手被她陰涼的手握著,對她搖搖頭。瑪麗仰起面孔,仿佛上蒼有什麼降臨似的閉著眼,良久才輕聲告訴他,他已是個大學畢業生;兩年半中他完成了四年的大學課程。那是她第一次脫口而出地叫他「我親愛的孩子」。阿賢那時為這句話動情得幾乎溶化。這些年來,他發現瑪麗不僅在他讓她趁心時這樣叫他,更多的是在他倆分歧的時候。十年前他要和城裡的中國男人一樣,剪去辮子;瑪麗卻說,除了他的小眼睛和他萬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她最愛他那條黑得發藍的辮子。他爭辯了一句:我的祖國革命了,所有進步人士都剪掉了辮子!瑪麗馬上駁回來:我討厭政治!我愛美好的古老年代!請不要破壞一個可憐的女人最後一點對古典的迷戀,我的孩子! 阿賢把辮子留了下來。每天早上梳理頭髮時,他心裡有種類似孝敬的無奈感情,還有就是男人對女人不加理喻的縱容。一次瑪麗的侄女多爾西領著丈夫理查來橙園度假,同行的還有理查的三個同學,他們一見到阿賢便歡叫,這才是他印象中正宗的中國佬——多麼典雅的絲綢衣飾,多麼俊美的髮辮!他們在橙園中架起相機,眾星捧月一樣與阿賢合影。一年後的復活節,理查的三個同學各自帶了家眷,說專程來和阿賢照相的。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在阿賢身左身右擺著姿態,阿賢成了一個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機的取景框裡占著永恆地盤。這種時刻瑪麗臉上有種自豪,她半醉似的微笑,看人們在阿賢身邊忙碌,似乎這塊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證又是被她收藏保護的。 瑪麗將餐布在嘴唇上沾了沾,鼻子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她在亮光裡的一半面孔有了一點罕見的紅暈。她又搖了搖鈴,法蒂瑪進來了,手裡托的盤子上放著一壺薄荷茶和兩個茶杯。茶是三天前新采的薄荷嫩葉曬制的。法蒂瑪是個近六十歲的胖大婦人,一副特別小的深度近視鏡緊貼在肉裡,像只巨型浣熊。誰在法蒂瑪那裡都沒有名字,都是「心肝」。她對瑪麗說,心肝,我看我們得神一神了。她把躺下叫「神一神」。瑪麗抬起胳膊,法蒂瑪兩手插進她的腋窩,如抱個玩偶那樣將她抱到一張長沙發上。瑪麗一副很好擺佈的樣子,在法蒂瑪手裡柔軟可塑,像是烘烤前的一條麵包坯。 阿賢說晚餐前或許還會有果商來,他得去橙園招呼。遠處乍起兩聲槍響,這屋內沒有一個人為之動容。那是漢斯或比爾在打果狸或其他什麼糟蹋橙果的禽獸。阿賢要出門時,法蒂瑪說,心肝,這只檸檬柚真是香得唬人!阿賢說,是吧。法蒂瑪的極度讚美詞是「唬人」或「可怕」。 阿賢走進林子,將辮子繞在頭頂。一地是人們品嘗橙子留的狼藉。大群的灰鴿子擁擠地在那裡挑挑揀揀地啄食。二十二年前他和瑪麗剛從東部來到這裡的時候,偶爾只見蜂鳥在幾百株病懨懨的橙樹間出沒。第三個春天,頭一批嫁接的橙樹結果了。剛過四十八歲生日的瑪麗怯怯地看阿賢手裡的刀切入鵝卵大的橙果。她眨動著少女般的睫毛,齒尖一點點咬著領口蝴蝶結的一角。阿賢幾乎下不了手,仿佛他不是在揭曉橙果實驗的成敗,卻是在接生一胎頭生子。是老處女瑪麗的骨血,抑或是他自己的。他感覺戰慄的刀鋒一點點深入,同時是法蒂瑪對瑪麗悄語的撫慰:心肝,哦,心肝。至今阿賢還記得瑪麗雙手捧著兩個半球體,她那老處女單調亦單純的面容變得羞澀而神聖。她伸出舌尖,在汁水淋漓的果肉上舔了一下,卻被那濃郁的醇甜蜇痛似的,猛地縮回舌頭。她看著阿賢,失語了一刻,然後說:「我們有救了,我的孩子!」她是指猝然去世的父親留給他殘疾女兒的遺產竟潛藏一份如此的豐足。那以後便是卵橙2號、3號……25號;臍橙30號、31號……直至血橙75號。上千次的嫁接、實驗,阿賢已像個老藝人那樣,擺脫了一切臺本的約束,把所有曲調臺詞任意組合,怎樣地拼湊搭配都能出來出乎意料的精彩角色。五年前,家境好的人們開始時興在客廳或起居室擺放一隻巨大的檸檬柚,使室內有了園林的清新。瑪麗接待過的,一批批上門來買香柚嫁接樹胚的人們說:它是個絕對的偶然,偶然是不可能被普及的。正如莫紮特是一個絕對的偶然,不是嗎? 殘疾的美麗老姬驅走所有買檸檬柚樹胚的人們。阿賢為失望離去的人們感到幾分痛心。瑪麗在這種時刻總是伸手向身後,等待阿賢把自己的手交給她。然後他會感受老處女細弱而潔淨的呼吸觸在他的手背上。他聽著她的哺喃:莫紮特是沒有專利可出售的,不是嗎,我親愛的孩子。 被轟開的灰鴿子在空中扇起腥臭帶塵土的風。阿賢將一大堆留有人們啃噬痕跡的果皮掃作一堆,鴿子們在十步之外降落下來,低咒著以一種詭異的目光向阿賢這邊瞄來。他不知它們伺候什麼,它們被法蒂瑪的麵包屑、起司渣以及橙果的殘餘喂得肥大,個個挺著便便大腹。阿賢卻知道許多人像這些灰鴿子,對瑪麗和他的一萬零三百株橙樹有所伺候。前年一個偷竊樹胚的男人被比爾的槍擊中,通知鎮上的警長領走折了腿的竊賊後,瑪麗在盛樹胚的倉房門上加了把大鎖,鑰匙僅僅在阿賢和她自己身上佩掛。那以後,瑪麗橙園的第七十五號血橙帶著它們的秘密來由成為果市上的極品。每次收成前,瑪麗總是要阿賢將她推上匠頂。她會緩緩從輪椅上站起,苗條的身軀如一條命定爬行的蟲類忽然直立一樣,綿軟而曲扭;她的步態是一種殘忍的舞蹈,僅僅因為地心引力而保持疼痛歪斜的平衡。阿賢總在此刻緊跟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將兩手伸在她身體左右,像監護初學步的孩子。他心想,行走時的她是多麼醜陋。她在完成了行走後會轉臉對他笑笑,是孩子式的挑釁的笑。然後她將瞼轉向燎原般的橙園豐收,這臉便是自負的女莊園主了。橙園的金色驅散了老婦面容上一切由蒼老帶來的陰影,阿賢想,造物主或許把對一條生命的糟蹋集中在這生命的初期,隨之意識到這糟蹋太早也太慘,便匆匆在那裡收工。瑪麗前天就那樣俯瞰著橙園說:他們復活節又要來看我了。阿賢知道她所指的「他們」是那位侄女的一家。瑪麗恬淡地笑道:他們並不是來看我,是想從我臉上讀我的遺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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