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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維加斯的謎語(6)


  我忽然又煩躁起來,怕她跟我再就這事扯皮。我說事情就到此結束了,萬一老薛再去拉斯維加斯,也不是因為我逼債的緣故。

  不久我聽說老薛為我的「豪舉」深深感化,老淚縱橫了一番,向來斯文的嘴,也賭了些不堪入耳的咒。他說他不混出人樣,不痛改前非,決不再見「人家安小姐」。再聽人講到老薛,說他找到個給富豪人家燒晚餐的工作,掙得比發廣告多幾倍。那年聖誕節前,我收到的第一張卡是老薛寄來的。他還是一副負債者的謙恭口氣,說他如何如何地感激我;我贈送他的那一千伍百元,他在不久的未來將成倍地報償我。最後他問我父母是否康復,我家屋頂是否已修繕。

  半年多沒見艾麗絲了,她搬到更大的房子裡,男主人這回是「Full Time」,不再是「part time」,很少離開房子。這是艾麗絲沒召集大家上她那兒吃喝的緣故。還有天大的謠言:艾麗絲要和現任男朋友訂婚了。總之,薛家父女的消息都不錯。艾麗絲不管怎樣大趨勢是相對永久且越發榮華富貴。

  新年過後,我陪同國內的一個電視採訪組去拉斯維加斯。他們的採訪對象是在美國成績卓越的中國人,在採訪之前他們要最大程度地「感受一番美國文化」,也就是去一趟拉斯維加斯。既然拉斯維加斯已被所有來美國考察的同胞們提升為美國文化的象徵,我就不便掃人的興,提出我認識的美國文化,比如自由孤獨的爵士樂,黑人的藍調,安迪沃浩,以及威廉姆詹姆斯。

  拉斯維加斯在下雪,地方臃腫起來,霓虹燈顯得過分堆砌。走出「無上裝歌舞」大劇場,我照例把採訪組領去賭博。人們都各懷美好的願望去賭了,我準備到廁所去清靜一會。那裡的燈火、聲音至少是正常的。

  就在途中,我看見了老薛。僅是他的背影,就讓我一眼認准。我繞過巨大的輪盤賭,繞過穿緊身衫迷你裙飛快奔跑著送飲料的小姐們,站在了老薛的側後,離他僅五步之距。我沒有驚動他,就那麼眼巴巴看著他的一隻耳朵,一小半下巴和一大半脊樑。

  從我視野中這些老薛的局部看,老薛沒什麼變化,仍是清秀斯文,很懂道理的樣子。他穿一件淡藍襯衫和棗紅的毛背心,腳背上放著一個黑皮包,膝蓋上平平展展搭著一件灰毛衣和米色絲綢夾克。沒有一個細節顯出贏的急切和輸的慌亂。他綿綿不斷地填籌碼,拉操縱杆,形成了一套不斷回旋,無始無終的動作,一個永遠可以繼續的過程。老薛一月兩千元,除了吃和住,所有剩餘都填進這個過程,以使它得以繼續,得以綿延,永遠繼續和綿延。

  我突然想到,老薛把他女兒和我以及所有人都騙了,甚至把他自己也騙了:他來這裡不是為了要贏一幢房子給艾麗絲而使她在人老珠黃時不至於無家可歸。那是個藉口,連他自己也需要一個藉口到這兒來,來得到這樣徹底的解脫,如此徹底的忘我。我不知道。我這樣推測老薛可能是我瘋了。

  老薛卻是不瘋的、能那樣穩健地去接受「輸」,顯然是最平靜最清醒的人。他怎麼會不清醒呢?他能以三份三明治(據說後來連火腿腸也省略了)來分割他的晝與夜,他一分鐘也沒把日子過瞎。

  我大約那樣站了有一個小時,老薛機器上的燈全亮起來,機器也停止了運轉。他贏了,並且贏得不小,老薛回頭掃一眼他背後的人們,兩個管理人員正向他走來,準備領他去兌款。

  老薛在回頭掃那一眼時也許掃到了我背道而馳的身影,也許沒有。那樣的專注在他眼睛裡形成一片黑暗,第一次我就注意到了那片長久不散的奇特黑暗。

  我想,老薛大概只在贏後兌款那一刻會略微急躁。他急於把那個綿延的過程續接起來,不能讓贏中斷了它。他很快又回到原地,回到原有的流水般無始無終的動作中去了。

  第二天電視採訪組要離開拉斯維加斯。我坐在拉滿窗簾的座位上,就在司機座後面。司機最後一個上車,對我說:「有個大陸來的老頭兒,是個教授呢,要搭我們車回去。身上一個錢也沒了,看他冷得夠嗆……」

  沒等我搭腔,採訪組的組長說不行,本來座就不寬裕,加上大家賭了一夜,都很辛苦了,回去的路上需要躺一躺什麼的,以保障到了目的地儘快開始工作。

  司機說:「嘿嘿,我已經答應他啦。他現在去上廁所,馬上就回來!大冷天的,老頭飯都沒吃!」

  組長說趁他去上廁所,趕緊走,否則我們這些人心都軟,是吧安小姐?

  我點點頭。

  所有的人都催司機出發,說那一定是個老賭棍了,什麼教授。

  司機最後問我,你說呢安小姐?

  我說那就走吧。

  車拐出停車場時,老薛並沒有招手。他雙手抱著六十年代中國製造的仿革黑皮包,寒冷中鼻尖紅透眼圈也紅了。他完全還是個我從小印象中清寒而本分的老教師形象。

  我塞給司機三十元錢,叫他扔給那老頭。老頭去拿它吃飯、或乘灰狗,或換籌碼,隨便。而我會因為給出這三十元而心裡不鬧了,或許能夠同大夥一樣補個小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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