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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維加斯的謎語(5)


  他以為我身後咬了匪盜,一聽叫聲就出來救我命。他說這地方隨時像要出人命。老薛如此的出現讓我很意外,也有點感動。我訕訕地笑道:這兒看上去是很戲劇性;我們那類住宅區的安泰,那些看電視吃冰淇淋的寡淡夜晚是對這夜晚的矯枉過正。正因為這裡太過飽滿的yu望和生命力,才把我們逼得縮在我們太平的地盤上,慶倖我們的本分、我們的乏趣和單調。

  老薛沒心思聽我的哲理和俏皮。他心有餘悸,催我快進屋,輕聲輕氣告訴我他曾聽見這街上響過槍。我進了門,他在我身後把那根木棒仔細靠在門後。

  屋子是把廚房、客廳、臥室抽象地間隔開那種:出入各個領域,你只能像在傳統戲劇舞臺上那樣寫意地區別一番。屋內很冷,沒有暖氣是一個緣故,其次還因為太清素的佈置。

  老薛去燒開水,要給我沏茶。我謝絕,他還是要燒,還要翻開一個行李包找好茶葉。他其實是在苦苦往後捱,把他進入楊白勞這角色的時間玩命往後拖。這屋裡沒有一樣東西可供我翻翻、看看,只有牆上一冊掛曆,是某個華人銀行的公關贈品。我翻看裡面的水墨人物畫,卻看見一個日期上寫著:「借安2500元,今天到期。」我趕緊不敢再翻了。

  我感覺到今晚所發生的事都頗意外,而所有意外都在給我的逼債加大難度。

  老薛把茶端到桌上,又說要拿些零食給我吃。他說艾麗絲和她五歲的女兒一樣愛吃零食,所以他專門去唐人街為她倆買的,還抽不出空給她們送去……我一迭聲說不要不要我從不吃零食,他還是要去拿。我發現他一再開錯櫃子,製造些不必要的旅途,讓自己枉然地在屋裡跑來跑去。儘管他絕望地在延遲做楊白勞的時間,但他從形到神都是楊白勞了。跟我已同在這不足二百英尺的空間內,他還在倉倉皇皇地逃債。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跟他有口沒心地談著克林頓的醫療改革和美國單身母親們四世同堂地吃救濟。他還在疲於奔命,卻也明白今晚怎樣也逃不過去了。

  一個休止。我忽然不侃了,他也忽然不逃了,我的心臟都少蹦好幾下。我這個催債人比他還可憐,還絕望,還謙卑。我狠狠心,說:「老薛……」

  他看我一眼,等我把下面那句話趕緊吐出來大家好喘氣,好活下去。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用夾子夾在鐵絲上的三個三明治口袋。它們被用得次數太多,洗得已不大透明了。我想起艾麗絲告訴我,老薛怎樣自律勤儉地賭博,怎樣把省下的每一分錢花在賭博中。我心裡好一番感歎:如此一個清教徒般的賭棍,使賭博原本所具有的放蕩和縱容,以及一切罪惡成分都發生了變化。賭博使這個老薛更加克己,更加輕視肉體最起碼的物質需求。

  「喝茶吧,這茶不錯。」老薛說。在這個當口他已不再希望我把話咽回去;我講出來,他的愧疚感會大大減輕。

  我只好說了。我窩窩囊囊講了一堆我索債的理由,但聽上去都像瞎編的:我父母都在大洋那邊生病,我家房頂漏了兩個月雨了,我丈夫提升泡了湯,等等。

  他一直點頭,一直說:「我知道,我知道。」似乎他在告訴我,我這些話多麼無力;對於索債者來說,「請立即還錢」是最仁慈一句話,除此之外的一切語言都是對於負債者良知的額外鞭答。

  「你放心,安小姐。你放心。」他的語氣像在哄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而對我的稱呼又回到半熟人的關係中。「我一天也沒忘記你在我難的時候幫了我。不是每個人都會給人那樣……那樣無私的幫助的。」

  這話他可能一直在肚裡塗抹,修改,直到今天拿出來,仍是不盡如人意。他希望他能表達對我的感激,我卻感到一份讓我極其難為情的,不著邊際的奉承,它讓我心裡那混著愧作的窩囊感越發強烈起來。我不知自己愧作什麼,我至此沒做錯任何一件事,這正是讓我悲哀的地方。

  「你放心安小姐,下禮拜一我就把錢給你送去。」老薛語氣黯淡,卻很果決。

  我要起身告辭了,趕緊喝兩口一直未碰的茶。這是我能給老薛的惟一寬慰了。我又說了些有空還到我家來玩之類的廢話,明明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他堅持以那根木棒護送我。我一路走過寫意的臥室。餐室、客廳、廚房,實在看不出這兩千五會從哪裡被榨出來。我悲哀地慢慢走下樓梯,老薛在後面慢慢護送我。街上的熱鬧和歡樂都成了我悲哀的一部分,都拓寬和加深了我的悲哀。

  禮拜一我收到老薛的一封信,求我再寬限他一禮拜。這是我意料中的。我等著下一封信求我再寬限一次、二次、三次。也果然都沒出我意料。我每星期都收到老薛一封信,解釋他何故不能守信用。

  一天上午,艾麗絲開一輛嶄新的「BMW」來了,車的顏色很好,寶石藍。她手裡晃著一大把鑰匙,裡面有「Benz」和「Lexus」的標誌鑰匙牌,都是她曾短暫擁有過的車留下的。她沒坐下就給我一遝鈔票,說是老薛贏了,先還我一千元。

  我厭惡地看著那攤子鈔票,怎麼看怎麼來路不正。

  「誰要他賭錢來還我?」我大聲說:「要是輸了,是不是還得來借呀?」

  「我也這麼說他來著,他說他再也不去拉斯維加斯了。」艾麗絲大大方方,毫不介意我瞅著那些鈔票的眼神像瞅蒼蠅。

  「你爸也是個有文化的人!為人師表幾十年了,懊,就這麼為人師表啊?!」

  「可不是。」艾麗絲百分之百站在我一邊。然後她又好好笑話一番她爸爸,說這老頭也不知怎麼了,死活要贏錢給他那個錦衣玉食的女兒買個房子,把這女兒救出來。「安,」艾麗絲對我顛著兩隻軟綿綿的巴掌:「你看是他需要我救,還是我需要他救?」

  我跟她說染上賭癮跟染上大煙癮一樣,戒起來得九死一生,她說她知道,跟染上所有、所有的毒癮全一個樣;住上個好房,開上個好車,也會上癮,要是走火入魔更是九死一生的甭想戒。她突然看著窗外說,她爸爸瞭解她的癮就像她瞭解她爸爸的癮。

  「不過我相信我爸。他抽煙的年數比我歲數大多了!說戒就再沒見他抽過。他戒什麼癮也用不著九死一生。」艾麗絲顧影自憐地一笑:「不像我。」

  我基本被說服了。老薛是個理性極健全的人,又有很強的自尊心。

  「這樣吧,」我想了一會才開口:「我不要你爸還那一干五了。」

  艾麗絲一掄柳眉,記不得我是誰了。「喲,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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