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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檸檬色的鳥(1)


  二樓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沒人肯租那一間朝南的屋。每次來租屋的人都嫌屋裡有氣味。那是香豆在裡面變老、脫髮、偏癱、最後咽氣的味道。窪憎恨人把香豆遺在人間的一段新陳代謝的氣味叫臭。

  窪去了佛羅里達參加中的葬禮,同中的侄兒侄媳住了一個禮拜。中是窪少年時一同搭船來美國的朋友。窪該在中的葬禮一結束就回舊金山,那樣就不會同香豆錯過了。窪的機票是頂頂價廉的那種,規定他住一個禮拜。窪也知道中的侄兒侄媳恨不得窪住到馬路上去。其實窪是住在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兒家去睡覺。窪總是對中的侄媳說自己在外面吃過晚飯了,其實侄媳並不認為窪在哪裡吃晚餐是她的責任。就那樣把香豆錯過了。回來時在波特莫斯廣場拉胡琴和下圍棋的半熟人都說窪一定度了個很好的假,臉色「炭」(注:炭即英語「Tan」,即日光浴。)得多時髦,一定是在佛羅里達的海灘上四仰八叉曬了整整七天好太陽。窪沒糾正他們:那是他不得不在馬路上「炭」的。窪總是微微一笑。窪的這個略帶悲傷的笑容使窪有種文雅的氣質。這些同窪認識了多年的人始終沒有把對窪的一半生疏在相處中去掉。這其中也有窪自身的原因,窪不知如何將他與人相處中熟識的一半發展開去。還有個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窪的灰色眼鏡下的眼睛實質上已達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鏡也只給窪百分之五的視力。熟人在這視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烏亮的窪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樓,頭頂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說是一樓、二樓,其實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齊的層面,窪的屋低於街沿七八個臺階。從佛羅里達回來的窪白天夜裡聽著一層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卻連最細微、最輕柔的毛巾軟底鞋一步一拖的聲音也沒了;也沒了香豆拉抽水馬桶,木梳墜地的聲音。總之是那些細瑣聲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規律、寢食習慣;那聲音中香豆的掃掃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沒了。一個禮拜後,沒有了聲音的香豆令窪心焚起來。他打了十多個電話上去,老式電話鈴回聲四濺,連隔著一層天花板的窪都覺得炸耳。窪叫來了房東,房東提著囉裡囉唆一大串鑰匙打開了香豆的門。門一開,一股渾厚的氣味像一堵牆似的朝著人傾塌而來。清淡的香豆,靜悄悄的香豆,卻有如此壯闊的死亡氣味。死亡的氣味竟如此有力量,擊昏了乍入室的房東。窪不太懂房東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詛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自作主張死了。整個屋都是發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東雇了一幫人來清除氣味。那幫消防員似的人來了三四次,仍是徒勞,每個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國老娘生前死後在這屋裡度了多久。窪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傑米。它已經奄奄一息,鉤子形的鳥啄冰冷。窪眼看著它一點點有了體溫,開始進食,窪有點覺得它是復蘇的一部分香豆。

  窪憎恨那些一口一個「死老太婆」的人們。在窪心裡,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識她時的年輕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來隔著馬路觀賞的婀娜地走下聖瑪麗教堂臺階的中年婦人。

  直至一年之後,窪終於在一個下午聽到了香豆的屋轟轟烈烈地搬進一家人來。兩口子和一個八歲男孩。男孩叫佩德羅,長有一雙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過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總是帶著輕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羅不像他父母那樣壯碩,似乎也將不會有個壯碩的未來,因為他似乎始終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燒著,消耗著。在窪僅剩的百分之五的視力中,這個八歲的墨西哥男孩異常美麗。他看不見佩德羅經過縫補的兔唇。縫補是粗針大線的,因此佩德羅的人中遠遠偏離了他絕對垂直於地平線的鼻樑。這就使佩德羅在不經意瞪著某人或某物時,神情中有了點作祟、陰險的東西。這些在窪剩餘的那一絲視覺中,都是被濾掉的。窪只看見一個長著大黑眼睛的美麗男孩。

  從此窪的頭頂上是一派熱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氣味對於那居處的佔據,頓時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飪給滅除了。香豆生前的寧靜、那每一細妙響動之間長長的靜止被歡樂的墨西哥音樂、飛快的西班牙語言所填滿。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現在這張床夜夜都熱情奔放地響,咕嘎咕嘎咕嘎,床墊中所有疲憊的彈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撐它上面的伊甸園遊戲。窪想,佩德羅這時會被安頓在何處?很快他弄清佩德羅隔著一層布簾間接參與到父母的活動中。正如窪隔著一層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這對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窪認為那一定是歡樂的,他錯過了一生的很大一種歡樂。

  窪和佩德羅的情誼是從八哥傑米開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話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細語和耐心使脾氣頗大的八哥傑米在兩年內學會了二十六個字母,五年內學會了「早安,晚安,我愛你」。到了第七年,八哥傑米已經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語,帶汕頭口音。香豆死後的八個月,傑米一聲不吭,復活節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懸河,窪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裡,電視上報告天氣預報,它竟也學會了,帶點人的怪腔說:「舊金山海灣地區將有小雨……」

  一天窪開了窗子,見佩德羅站在窗邊。男孩已經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過屋內的陰暗瞪著那只青檸檬色的鳥。窪說:「你要進來和傑米說話嗎?它會報天氣預報。」男孩馬上不去看鳥了,冷冷瞟了一眼窪的灰眼鏡。男孩大致看出窪的孤苦,貧窮和趨於完整的失明。他看出窪是以那副灰眼鏡化妝。佩德羅又仔細看看窪屋裡的每件陳設,再去看牆上掛的雜七雜八的絲絨畫、招貼畫和一個黯淡無光的銅航標,它是從一艘廢船上拆下來的。佩德羅還看見高高的一堆舊物,其他東西都看不清,只看見四五個大大小小的電視機擱在一大團舊電纜上。佩德羅對窪屋內的氣味頗熟悉,他母親常帶他去「救世軍」店鋪,那裡就是這股墓穴般的氣味。窪看出佩德羅對自己嚴肅地產生了興趣。窪沒有過孩子,所以窪不知自己原來會如此強烈地喜愛一個像佩德羅這樣的小男孩。

  窪覺得佩德羅瞪著那雙大黑眼睛如同在觀賞百貨商店的聖誕櫥窗。一個小男孩所能有的貪心和興趣,都在那雙大黑眼睛裡。窪又一再以誘哄的語氣請佩德羅進來同八哥傑米談談。佩德羅點一下頭,看著窪笑了。窪當然看不見是什麼使這小男孩的笑容那麼古怪。幾年前縫合的兔唇讓窪心裡一悸地想,這個孩子的笑是怎麼回事?佩德羅在留給窪那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之後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羅被窪邀請進門。之後兩人就站在傑米的籠子邊,等傑米報告天氣。窪一直叫佩德羅耐心一些,他說佩德羅你別急,傑米和你還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時間。等了兩個小時,八哥傑米一直對窪的困窘處境不加體諒,一直保持發瘟般的昏沉狀態。窪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羅保證,傑米絕對是一隻能說會道的八哥,絕對賽得過電視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傢伙們。其實窪比佩德羅還失望,窪想,它哪怕講個「早安、晚安」也好啊。

  為了不使佩德羅感覺這一趟來得太虧,窪從那一堆電視機裡挑了一隻模樣乾淨,不缺一隻旋鈕的電視機送給了佩德羅。但十分鐘左右佩德羅的母親抱著那只六十年代產的電視機回來了。她不會講英語,只對窪「Thankyou」,同時紅著臉直搖頭。窪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兒子平白無故從這個陌生的中國孤老頭手裡接受一個破舊的電視機是什麼意思。

  窪馬上看出佩德羅的母親肚子裡已經有了佩德羅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帶著一團安居樂業和燒煮晚餐的溫暖,這溫暖使窪深受觸動。女人在門口忽然駐步了,因為八哥傑米開口講起了「舊金山海灣地區一周內的天氣趨勢」。墨西哥婦人覺得這是個神奇而叵測的地方——這樣一個中國孤老頭的居處。窪看見婦人紅亮圓潤的面孔變成了兒童。她轉身對樓上叫起來:「佩德羅!佩德羅!」男孩咚咚咚地跑下來,八哥傑米恰好講完最後一句。窪聽見佩德羅的母親氣喘吁吁地上樓梯,一路都在眉飛色舞地向佩德羅講八哥傑米如何不可思議。

  從這以後佩德羅放學後到晚飯前的時間都是在窪這裡打發的。佩德羅的父親是個花匠,早出晚歸。他的母親一天要替兩家人家清掃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飯時間才能回家。窪明白自己被佩德羅的父母占了便宜,他們把八歲的男孩交到一個免費老保姆手裡了。窪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實是八哥傑米,佩德羅一直想聽傑米好好地報告一次天氣,因此他甘願呆在窪充滿陰暗的屋裡,甘願為窪讀書。

  窪的眼睛無論如何認不清書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羅念,他聽。窪想,其實佩德羅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腦子的理解力完全不發生聯繫。佩德羅念到「她那粉紅色的兩粒乳頭像兩顆草莓糖球」時,腦筋遠遠跟不上這句話的意義。佩德羅同所有二年級學生一樣,不認得的字他們也能夠照字母讀出大致的音來。百分之八十的詞匯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鑄軋出個基本形狀,這和八哥學舌頗相似。

  因此佩德羅不知道自己誦讀的這本書是那類叫做「成年讀物」的東西。男孩不知道「將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頭的新鮮」這一句話是指什麼。佩德羅不認識也讀不出音的字也很多,窪叫他把它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他掌心上。佩德羅用右手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窪的手掌心頂怕癢的地方寫著,整個字形成的過程在窪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癢,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組合起來的字母產生出的秘密涵義,使窪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窪在這樣笑的時候閉著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羅能看見窪薄紙般的眼皮細小而劇烈地抖動。在佩德羅眼中,這個中國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樣的。他問窪剛剛在他手心寫下的那個字是什麼意思,窪仍是閉著眼,仍是笑,伸手輕柔地撫摸一把他濃黑帶卷的頭髮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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