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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4)


  九點半Party分成小幫小幫的閒話了。羅生客廳的尺寸相當奢華。舊金山海灣地區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這樣闊綽的空間。這個海灣城市的陸地那時還不像今天這樣緊俏。南絲從一小幫人打點到另一小幫。人們都明白,距離升任這房子的女主人,南絲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這一步距離的並非是羅生,竟是南絲自己。她要女兒看清母親的孤寡是一種何等純粹的境界。是犧牲的境界,張家人一手造成的犧牲。她也要張家人放明白,他們一手造成的損害不那麼容易就被修復;她一日不改嫁,便讓他們一日虧心,讓他們欠她。養育璐的工程是南絲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她不要任何人來參與。她或許最終會成為羅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著像她一樣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爐邊的地毯上,兩條基本成形的腿盤向一側,身子坐向另一側。南絲看見她自己的姿態幽靈般附著在十四歲的東方少女身上。璐不在聽任何人說話,六神無主地自我消磨著。南絲一手拿銀咖啡壺,一手拿銀奶罐,走到壁爐左側的麻將桌邊。南絲的前夫碰巧與這桌的兩個客人是相識的,因此他在這裡已經給人們叫得很熟。都叫他「張博士後」,把那個「後」字叫得花腔戲調,隨著就是很壞的哄笑。南絲跟著眾人笑。「南絲啊,聽說他來舊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羅來那,博士後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統?像咱們這兒——年年還有同性戀大遊行呢!」「遊行就光彩啦?舊金山的風氣就給這種人搞得不成話!」

  南絲感覺羅生在說這話時,璐朝這邊瞅一眼。

  「他去面審的那家公司,老闆跟我熟得很。」南絲說,「來我們電視臺做過廣告的。那老闆最見不得同性戀。」

  「我要是你啊南絲,就跟老闆奏他一本。」一個戴翠鐲的女人說。

  「我倒也不想敲他飯碗,就怕他住到一個城市來了,對我和璐影響不好。」

  「你呀南絲,怎麼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還不夠意思?」一個戴三克拉鑽戒的老女人說。

  「太夠意思了——女兒養這麼大,沒要他一分錢!」南絲每說到這句話,人都高了一截。「現在冒出他這麼個想當爸的來了!」

  「要我是你啊南絲,就告訴他,女兒沒你份,是我偷漢子生的!」翠鐲女人說。

  「其實啊,也不必去和那個老闆通風,」一個細皮白肉的男人說,「老闆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後是什麼貨色。這種人我五分鐘就看透了!」

  羅生說:「我只要三分鐘。」

  麻將桌「嘩啦」一聲。南絲一看,有人把深綠桌氈毯掀起來了,一桌象牙質麻將牌全朝著戴翠鐲和戴鑽戒的女人潑去。麻將牌泥石流爆發一樣,砸在人臉上、頭上、大笑未及收攏的前門齒上。羅生首先認出亡命徒是璐。「這丫頭怎麼這麼搗蛋!」南絲兩手都中了彈,銀器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體,立即被銀色地毯飲進。戴翠鐲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樂,「璐,你媽沒輸錢!」璐兩手抓起桌上殘餘的麻將,抓得那麼滿,麻將從她指縫毗裂出來。她臉孔一點也不狠,比平時更沒勁的樣子。她把兩大把上好象牙質地的長方形飛彈照準翠鐲女人的鼻樑投去。

  「撒的什麼野!」羅生叫出一條陌生的嗓門來。南絲從未聽過的一條嗓門。她顧不上去看人的傷勢怎樣,或是羅生的面子給傷得怎樣。她的眼睛完全給女兒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極大,她卻一向認為璐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博士後的悲哀目光從璐面孔上直射出來。

  南絲把璐塞入車內,拿安全帶綁了她,自己小跑著繞到另一邊,剛開車,璐已松了綁,跑到車後排座上。南絲吼了幾聲「給我坐回來!」卻像在與自己抬扛,半點結果也沒有。璐兩隻瘦瘦的腳丫鷹似的抓住座位邊沿,奇長的腿與上身不合比例地打個對折。兩條臂膀抱腿,頭抵在膝上,一付蹲監的樣子。她梳理光潔的一根馬尾辮被南絲适才揪散,一縷頭髮不知怎麼到了她嘴裡。璐的樣子可怕起來了。

  車駛在淩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頂,山下的城市燈火比平時密許多。聖誕飾燈在人們睡去後仍喧嘩著。

  南絲往後視鏡看一眼。璐的眼睛垂著,看不出是否對自己造成的那場禍害有認識。有認識也晚了,羅生是不要再看見這個裝乖裝嗲的小匪徒了。「你給我聽著,顧小璐!你現在的樣子跟張家人一模一樣!惡毒、古怪、看一眼就讓人討厭!」南絲知道,這話說得過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傷璐的。璐儘管對母親從不以為然,但南絲非常清楚,她把母親當作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來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親密只有她們自己懂得。那親密可以使她們惡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聽了母親此番仲裁性的話便開始抽泣,然後,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絲瞥見右邊座椅上的那只黑絲絨盒。她伸手將它抓過來。現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為羅生準備的聖誕禮物。她以尖利的紅指甲扯開金色飾帶。

  「你不准動它!」璐從後排撲過來,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說:「這是給我爸的!」

  這是南絲頭一次聽她說「Father」。璐把「MYFA-THER」都說成了大寫字母,黑體的,報章首條標題似的。

  南絲也來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開璐的手,打開絲絨盒,果真是價值五百的白金眼鏡。五百塊,璐得舍去多少個捲筒冰淇淋,多少璐心愛的珊瑚、牛骨、鐵皮、或者鮑魚殼耳墜。五百塊,可以遮掉那個醜人多少醜。南絲不管璐怎樣跟她玩命,掀一下電鈕,窗玻璃降下來了,她把眼鏡「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搶奪。兩秒種的真空,璐轉身去開車門。南絲在她的手扳住門把時及時將「幼兒保護鎖」鎖住。她大驚自己的反應力還這樣年輕。璐卻再次朝她撲來了。「StoptheCar!……STOP!」

  車在公路邊上打個旋,被南絲及時勒住。而它卻朝公路內側的山壁而去。南絲感覺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滾。

  晨霧從山下的海灣升起。璐從棱形的車窗爬出來,看一眼夜壺形的車,看一眼身前身後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親草莓狀的臉。南絲眼睛睜開,看著璐頭朝地腳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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