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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檸檬色的鳥(2)


  在窪閉著的眼皮裡,窪的視力是完好的。佩德羅讀出的每個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這完好的視覺上形成圖景。圖景就這樣鋪陳出一個故事。就是那類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陳詞濫調的描寫。庸俗拙劣的描寫是必須在那裡的,不在那裡這類老單身漢會很失望的。佩德羅單調的童音持續在窪的耳際:「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那綢緞一樣涼滑的皮膚,感到那柔軟的身體已是半溶解狀態……」

  窪斷定香豆肌膚的感覺一定是這樣的,感謝這書的庸俗作者,他將它兌現成了詞藻和句子。二十九歲的香豆走出聖瑪麗教堂的聖經裝訂工廠大門,頸上飄一塊天藍綢巾。她第一次朝窪抬起略帶責怪的眼睛。寬鬆而嚴謹的裙裝下,香豆的身體一定是這樣「半溶解狀態」。到了四十九歲,窪依然認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歸來的窪總覺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窪是不懂得戀愛的,戀愛對於窪就是在臆想中對那具身體產生一些行動。

  佩德羅休止在一個不該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著這個中國老船員。他已停滯了良久,而窪臉上的怪樣笑容仍沒有淺下去。佩德羅手上的書散發著嗆人的黴味,紙頁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樣黃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問他是否聽見八哥傑米剛才咕噥了一句什麼。窪倏然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見的是床對面的窗。窗在窪的視覺中只是一個白亮刺眼的方塊。窪一點也沒聽見八哥說了什麼。

  佩德羅說:「你沒聽見嗎?傑米剛才對我說了『哈羅!』」

  窪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傑米高興起來可以發表演說的!」他要男孩再將剛才的一段重讀一遍。佩德羅抗議說那一段他已重複了幾十遍。兩人扯了一會皮,還是佩德羅讓了步。他把剛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複,不認得的字還是不認得,還是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往窪的手掌心上寫。窪脫落了智齒的牙床不斷咬噬,偷吃什麼美食似的。「水順著她的肩流下,流過她的胸,她圓圓的腹,她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之下微微波動起來……」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晦澀詞匯,佩德羅幼嫩的食指將它們一一寫在窪黏濕的手心。細小的觸動使窪情不自禁發出一聲低吟。那些被分別刻畫在他掌心的字母順著他的知覺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處,在途中形成它們隱秘的連貫。逐漸地,佩德羅所念的每一個「她」都在窪的聽覺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下微微波動起來……香豆碧藍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霧……」不對,香豆的眸子是烏黑的,直到她偏癱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點灰色。窪執拗地想香豆偏癱的身體也依舊優美,肯定不像自己這只皺巴巴的皮囊盛著一套大小骨頭。香豆那從來沒披露的身體一定如書裡寫的那樣既柔順又倔強……

  佩德羅此時在他手心寫下了那個最秘密最緊要的字眼。男孩帶點陰涼的柔軟指尖觸在了他神經的根莖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須梢上,窪打了個挺,把八歲的佩德羅嚇壞了。佩德羅以為這個中國老頭已進入了垂死狀態,先是用書在老人臉上使勁拍打,依然不見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門口逃。就在同時,八哥傑米也驚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語叫起來,一面撲騰著翅膀不斷在籠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檸檬色的羽毛紛紛落下。

  窪這時才從沉醉的底部浮游上來,皺紋把他的瘦臉弄得亂七八糟,因而笑容裡有了許多痛苦。佩德羅見中國老頭沒死,斷了的一口氣又續上了。他眼鏡滑落到下巴上,兩手到處摸索:「佩德羅,書呢?書呢?」佩德羅從地上拾起書,狠狠往窪身上一摜。八哥傑米這時也靜下來,側過臉用一隻眼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又側過臉,用另一隻眼再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它口齒不清地說:「佩德羅,佩德羅……」男孩仔細聽了一陣,問老人傑米在叫什麼?窪聽了聽,說:「好像在叫『佩德羅』。」老人這時看見男孩擰歪的上唇掀動起來,變成很大很大一個笑容,牙齒雪白刺眼。

  佩德羅糾正八哥傑米的發音,直到傑米把「佩德羅」三個音節都完整地吐出來。這天八哥傑米的脾氣特別好,佩德羅糾正它的時候它就靜靜地側臉瞅著他,樣子急切而專注。佩德羅狂喜地蹦跳上樓,在到達自己家門之前已把有關八哥傑米的號外大聲報給了他挺著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親。驚詫和興奮使這一向臉色灰白的男孩兩頰潮紅,更大量的恐怖從他的大黑眼睛中釋放出來。他的母親也被佩德羅稀有的振奮情緒所感染,決定以後天天把佩德羅交給樓下的中國孤老漢去照看。這似乎對幾方面都有利。佩德羅的父親晚上八點回到家時,女人便和他討論起樓下養八哥的中國老頭來。他們在床上緊緊摟成一團,說這個城市住著不少像窪這樣的中國老單身漢,他們一生都沒有攢夠錢娶個女人。男人和女人在這個時候為他們自己的優越處境而備感幸運。他們摟得更緊,把更大的響動傳送到一板之隔的樓下,傳到老單身漢窪清澈的聽覺中。

  窪斷定房東沒有把香豆死後在屋裡停留八天的事告訴墨西哥一家人。房東可能壓根連屋裡死了個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沒說。想到此處一陣自譴:連他自己也在心裡把香豆叫做「老女人」了。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窪這樣認定了。在香豆四十九歲那年,窪對她說他們該住到一塊了。她微帶嫌惡地笑起來,看著他,意思說,何苦呢?這樣隔一層天花板,有什麼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歲時,一天,她請窪上樓去她屋,然後她用一枝筆在紙上寫字給窪看,每一行字都在紙上滑出個大下坡。香豆說:「窪你看,怎麼會這樣?」她沒法把字寫在一條水平線上,它們就是一個比一個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來,窪把她頭髮稀疏的腦袋捧入自己懷抱。那就是香豆偏癱的開始。窪在接香豆出院時又說一句:「香豆,不如我們就住到一處吧?」香豆又笑了,右邊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們認識得太久了,認識太久的人住到一處會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後的一天,窪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許也如他一樣,是場空等,等的是個窪沒見過的人。香豆對那人的空等由於有了窪對她的空等墊底而顯得安全而溫暖。窪對香豆的空等亦由於她對那人的空等而顯得淒美而浪漫。大概就是這麼個因果邏輯,窪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閑餘時間教會了窪閱讀,教會了窪講水手肮髒話之外的英語。當了一輩子聖經裝訂女工的香豆死時並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業績是把一整本聖經灌入了窪的生命,並也使窪有能力閱讀各種「成年人讀物」。老單身漢窪的正派單純的生活和其他中國老單身漢於是有了點不同。

  從八哥傑米學會「佩、德、羅」三個音節的那天晚上,八歲的佩德羅每天下午三點半準時出現在窪的門口。窪的那本開始解體的、散發黴腥的「成年人讀物」已給佩德羅讀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窪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讀。有時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傑米哪天才會報告天氣給他聽。這種時候他就把書念得顛三倒四,於是書中人物的動作也就變得混亂不堪,荒誕不經,窪就會哮喘般暴發強烈而窒息地大笑。佩德羅十分討厭窪的這種惡劣笑聲,在窪這樣笑的時候,八歲的男孩有一點感覺到自己吃了這中國老頭的虧,被這中國老頭給戲耍了;也有一點感覺到窪讓他念的這本破舊的書所述的是個什麼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個個拼寫在窪的手掌心上時,漸漸在他腦際深處拼連起來,一些他不懂得卻隱約知曉的意義逐漸形成了。窪越來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畫在他手心上,每當佩德羅這樣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在窪手心上畫動時,窪那幾乎疏淡得沒了蹤影的眉宇間便出現一種更怪樣的表情。佩德羅不認識這表情,他不知它是種複雜透頂的舒適和幸福。但是佩德羅已感到每天從他口腔經過的這些句子、詞匯大致連綴成了怎樣的一件事物。這件事物八歲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窪在感恩節前夕完全失明了。但窪還是能看見白天和黑夜的區別。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動或靜的黑影子,黑夜則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動或靜的更黑的影子。憑著這點判斷,窪戴著他的灰色眼鏡,拄著手杖可以到兩個路口外的中國菜蔬店去買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燒。窪很少吃他判不出質量的東西。窪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個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廣場去聽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圍棋。這兩樁事不需要視覺去做。窪儘量避免做出盲人的動作來:用手杖瑣碎地點點戳戳,同時把下巴高高翹起。做過水手的窪覺得那些動作在他身上會很沒風度。他走到離家門十多步時,就聽見佩德羅已經等在那裡。佩德羅和三個陌生男孩在他窗臺上坐成一排,在聽佩德羅吹噓八哥傑米。佩德羅的語氣明顯帶有嘩眾取寵和討好。他把窪說成是中國海盜,窪想自己的灰眼鏡大概挺幫忙營造這種神秘氣氛的。

  男孩們一見窪就知道他絕不是中國海盜。他們瞪著藍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窪走過來。他們相互戳戳搗搗,暗暗討論窪是否是個瞎子。他們不知為什麼心裡非常希望窪是個瞎子,不然窪實在太平常了,不配擁有那麼一隻神奇的八哥傑米。窪大聲跟男孩們打著招呼,然後男孩們魚貫進入了窪那散發著老單身漢特有氣味的房間。佩德羅像主人一樣將八哥傑米介紹給朋友們。窪在一邊被忽略得很乾淨。他掛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賞著這幫興奮得手忙腳亂的男孩們。傑米畢竟是只漂亮的鳥,並長著一個詭計多端的面孔。

  佩德羅連懇求帶威脅,八哥傑米就是不肯張口叫他一聲「佩德羅」,更別提報告天氣預報了。它不動聲色地將尾翼一墜,一粒白色的糞落在佩德羅的黑頭發上,引得三個同伴快樂了三秒鐘。佩德羅將抹下的鳥糞揩在窪的破沙發上,繼續軟硬兼施地逗八哥傑米開口。最終是傑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亂嚷起來,音色稍次於烏鴉,人類強加于它的文明半點也不見了。其中一個男孩打著哈欠說,他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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