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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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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她?——璐,要出來你自己出來!」南絲拿餐紙擦著流到嘴唇邊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鏡子也不會把臉上的妝擦花。「璐,有人說我把你關在那兒,我關你了嗎?!」 璐開始捶門,踢門,整個樓的玻璃都咯咯響。這位父親是一副衝鋒狀態了。南絲伸手去拎他風衣的後領:豈輪到他來這兒做救世主!博士後並不是她稀薄記憶裡那個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幾步遠。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時抓起拖鞋砸過去。拖鞋是銀色的,有個水晶酒盅似的跟兒。鞋跟兒命中了博士後那清麗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錯過了他從七歲就開始用來遮擋單眼皮、塌鼻樑的眼鏡。浴室裡還是「嗵嗵嗵」的。博士後更來了拼死搭救的勁頭。南絲抓起鋼琴上一隻水晶刻花酒瓶,馬上又想到划不來。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這麼好的東西。再說是鄭生送的,為讓她偶爾給他斟斟「梅婁」或「柏根底」(注:Merlo和Bergandy是兩種法國紅酒)。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藍煙灰缸,反正羅生要陪她一塊戒煙了。 煙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認璐做幹孫女那天請人給璐畫的。把璐畫成德加畫中的芭蕾女郎。鏡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滯的禮花,就差落英繽紛。三人都靜了一刹那。又開始動作時,博士後已到了浴室門口,一掌打在門上。門給打出條縫,立時又被狠命抵住、關緊。隨後是一聲很脆的金屬碰擊,璐在裡面上了鎖。南絲見前夫懵在那裡,臉向著鎖著的門縫:「小璐?……」他以一種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態,輕叩一陣,輕喊一陣,門仍是關得嚴絲合縫。他扭臉來看南絲,目光已是相當討教的了。南絲拿出一副冷豔的勝利表情:「是她自己鎖的門吧?」 「小璐怎麼了?」他不得不接受這份陌生。 南絲看見博士後感情上受的這一記打擊更為致命。這就對了。她看著前夫悻悻走下梯階,心想她即興設置的隔閡效果極佳。然後她回到客廳,看見前夫單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個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覺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個個拎著塑料購物袋的人群一樣對她無關緊要。更無關緊要。 從那以後,璐和她停止了對話。璐連拿她取樂一番,刻薄一番的興趣也沒了。羅生來吃晚飯,璐叫了聲羅伯,把嘴角兩個酒窩現了現,算是給了羅生面子。南絲遞遞眼色叫羅生逗她說話,羅生意識到母女間有了彆扭。一向風趣的羅生說出很失敗的笑話,把他自己窘得啞住。換一天是鄭生來吃晚飯。鄭生話原本就少,三個人只有開電視吃飯,那裡頭不相干的話至少也能填些冷場。鄭生走後,剩小半杯酒,南絲雖不愛酒卻總對愛酒的鄭生常剩個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藥那樣把剩酒喝乾淨,感覺璐在偷偷瞅她。她訕訕一笑說:「都是很貴的酒。」璐把眼睛轉開,還是沒話。若在平常日子,璐會有一兩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噁心作嘔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絲開始失眠。合眼的一會兒全是些活生生的夢。天將亮她渾身酸痛地起床,覺得女兒這樣熬她,是沒滅淨的那點張家基因開始作祟。她洗澡洗頭,化了很精細的妝,全副武裝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這樣到位,末了還是敗給張家人,還得為了張家人跟這小冤家低聲下氣。一股絕望漲上來,她望著清晨新鮮的太陽,嫩嫩的陽光在她兩江眼淚上打顫。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緊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頭髮揪在後腦勺上,用一隻蜜色的大夾子夾住。黑上衣與白短裙之間是必定要有個肚臍眼。南絲感到璐今天的裝束是很挑釁的。是激她發言的。她威嚴而祥和地說:「不記得你有這麼短的裙子。」璐聽不見她,對著粘在冰箱上的小鏡擠鼻左側的一粒粉刺。「擠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觀上聽不見她。「擠吧——一個痘一個坑。」若在平時,這話要讓璐跟她耍半天貧嘴、笑鬧到叫肚子酸的。這時璐卻只在鏡子裡自我挑剔、自我欣賞。南絲一點趣也沒討到,說下去只為了自己下臺階。「好了好了,你個小暴露狂!快上車,送了你我事還多呢!」南絲擱下手裡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著。璐又在鏡前磨蹭掉三分鐘,突然拎了書包「蹬蹬蹬」下樓去了。似乎南絲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無關,她或急或緩,自有她自己的鐘點。 晚飯是從外面叫的一個沙鍋和一個葷炒素。南絲踉裡踉蹌地擺碗筷,右手按著胸口。那樣按著顯然是幫忙喘氣的。璐偷偷看幾眼南絲的蓬亂頭髮,顯然在床上與病痛有過一番掙扎。她見母親連一口飯也吃不動,回床上癱著去了,每個喘息都帶著慘慘的小調兒。璐悄步走進母親臥室,半啟嘴唇,亂被單裡臥的南絲相當垂死地對女兒笑笑。 一夜南絲都聽見臥室門不時給無聲推開。璐在黑暗裡聽一會母親旋律單調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親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絲就是要她明白這一點。第二天一早,南絲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在廚房忙璐的早飯。璐一進廚房就說,「你腳趾甲什麼時候塗成那個顏色啦?」南絲心暖得差點嚎啕。女兒與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開始。博士後已經是她們母女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人物了。 電話賬單來的時候,南絲發現有個號碼重複出現了起碼二十回,其中有兩回超過六十分鐘。她把璐叫到客廳。「你坐下。」璐看一眼賬單,「幹嘛?」「我有話問你。坐好。」「我打電話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們之間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體化。 很大一個冷場後,南絲手按著胸口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嘛?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南絲用力抬起眼皮,看著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臉上朝自己看回來,眼皮上那道折痕深進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後她決定不管十四歲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張家人是很混蛋的。學者世家——」她的冷笑僅是鼻翼向兩邊一擴張:「又沒用又損。他們家肯定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幫他把我騙到手,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見,他挺正常,照樣娶媳婦生孩子;然後把我踢掉,把我們踢掉。」 南絲那樣用力地看著璐,看著自己端正的鼻樑在璐那裡成了精品。她顧不上璐會怎樣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時也有刹那的天旋地轉。璐這時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羅生帶來的兩打紅玫瑰插在那裡,一朵也沒開,直接要過渡成幹花了。 「他不是個正常的男人。這個秘密我是兩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內所有陳設、物件上飄飄、落落。母親的話是一切美麗靜物的話外音。 「他是個同性戀。」南絲用冷靜客觀的聲音說。 璐還是看著別處:「造謠。」 「璐,他和一個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兒這時兩腳跟逐漸抬起,力量逐漸移向腳尖,它們變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觀者似的,看著這雙腳玩它們自己的。南絲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轉。 「那又怎樣?」女兒忽然向她轉過臉,聲音不狠,神色裡也沒有崩潰的徵兆。這倒正是使南絲心煩的。她一時間突發奇想,張家這樁勾當甚至連璐也參加進去了,僅僅她一人是犧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著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兒淡漠地搖搖頭,沒勁的,沒興味的。「他們張家太不是人。」南絲告訴女兒他們是怎麼幹的:為了向社會提供一個偽證而撮合了一場婚姻,利用一個女人的虛榮,她的出國夢想。那時舞劇團的都興找碩士、博士,出國留學的……」她說得手腳冰涼。璐的臉從來沒這麼個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兒在天旋地轉。 璐安靜得可怕,眼神不再飄忽,變得很直,似乎在使勁認清這個醜惡的秘密。而她自己,儘管美麗,卻是這醜惡秘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絲自語:「他居然還要來做你父親。」璐起身,一切都讓她沒勁的樣子。南絲卻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點被南絲叫起來洗澡、更衣。要赴羅生家的聖誕Party。璐一直沒說過話。不過她本來也沒太多的話,這是羅生、鄭生,以及何生寶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絲替她選好的紫紅絲絨連衣裙。她乖得南絲心酸。當然是她明白從此沒有一個暗中保護她、順從她,與她暗中做伴的、大致算個父親的人可依靠了。也沒有張家那一家子的博士們,那兩個戴厚眼鏡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來對母親居高臨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為她知道了自己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醜惡秘密的偶然果實。南絲想到璐如此認識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絲跪坐在茶几邊,用一張黑白細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注:美國一家高檔商場)的包裝紙包裝禮物。禮物是跳蚤市場買來的領帶、絲巾、胸針。璐太瞭解母親這兩下子了。所謂花錢花在看得見的地方,南絲買貴重的包裝紙是捨得的。 兩人上了車後,璐請求南絲去市區彎一彎。南絲在那家眼鏡店門口停下來,璐進去了五分鐘,手裡拿著個黑絲絨盒。南絲一眼認出它是什麼:那副五百塊的,白金鏡架。南絲問她這麼貴的東西是作禮物嗎?璐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攢的錢,可以花在她高興的地方。南絲顧念璐這一天的心靈摧殘,沒等女兒請她「閉嘴」就主動閉了嘴。一定是璐送給羅生的聖誕禮物。女兒知道鄭生、何生已漸漸退出了畫面,不再願意做羅生的替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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