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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2)


  南絲說:「二百五十八塊,又不是二十五塊八,訛我們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橫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準來。她跟女售貨員很流利很地道地說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顛三倒四了,語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終她總算讓女售貨員明白了大意:要麼退掉這裙子,要麼今天大家都不過日子了。璐看看周圍漸漸湊上來的觀眾,變了姿態,比看熱鬧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還偷空瞥向女售貨員的眼睛,同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隨她一塊聳聳肩並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蒼。女售貨員有了璐的理解,突然親切無比起來,對南絲柔聲解釋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這紫色如何是各種冷暖色譜的極致。頂要緊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實買的是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貨色,您還想降價,難道您忍心我們破產倒閉?

  南絲問璐:「她說的一大嘟嚕什麼呀?罵我呢?」

  璐說:「她告訴你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絲說:「一千三百九十九,我發神經啊?」她原路走出商場,原狀拎著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發神經——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在中國給中國人欺,在美國給美國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離,她知道女兒偶爾不高興聽到張家人的短處。南絲從沿途的一些鏡子或櫥窗玻璃看見自己嫋娜如舊日,微微染黃的頭髮使她比舊日只多一種風情。曾經跳得極馬虎的芭蕾,竟都還攢在身軀裡,使肌體原先的形態與佈局並未隨年華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變。南絲大致消了氣。對那女售貨員的氣,對璐的氣,對自己糊裡糊塗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錢的氣。一般來說,不管南絲從何處由何故受來的氣,她末了都會氣到張家人那裡的。而張家人個個不值她去氣,頂多值她一聲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萬惡,南絲總是氣不起來的。這就讓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斷停下腳,等璐走近她便搖頭一笑:「我真是神經了,二百五十八,等於活活給她們搶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拿英語說:「閉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絲懂得不多的英語中,包括這句「閉嘴」。她覺得這倆字從璐嘴裡說出來,尤其魅力無比。璐那細密的晶瑩的白牙齒在準確鑄壓出這兩字時,顯出公主般高雅的魯莽。天生就紅雨潤澤的雙唇,厚薄正合南絲理想的分寸;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親「閉嘴」,沒有比這更無邪的樣兒了。南絲看著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嘴唇,咀嚼和吐出這樣兩個字,兩個充滿美國式缺心眼的調侃、美國式單純奔放的粗魯字眼,她感到一種過癮。還有那些顆粒完美的牙齒,也和她一模一樣。當然,和她沒抽煙、沒開始因牙周炎而逐漸落齒時的牙齒一模一樣。璐說過那麼一兩回:「你怎麼不去看牙醫?」南絲的道理很實在:花那種錢——花得誰看得見?!不過她倒在女兒十一歲那年花了千把塊,找了個打折扣的牙醫,給璐的牙齒做了副矯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齊牙齒,珠子一樣由大漸小地精緻排列,使牙醫也不忍去賺這筆錢。而南絲認為璐必須戴矯正器,家境好的孩子,個個戴它。南絲悲壯地對女兒說:「媽吃不起飯也要讓你戴的。」這筆錢花出去是看得見的,矯正器在孩子嘴裡,等於是婦人們的首飾。

  南絲見璐又開始東張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長。女兒已忘了剛才對母親的仇恨,那副爛漫模樣又原形畢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裡卻有種悅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個十四歲的南絲。璐的好看裡是根本沒有張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經過賣禮品、賣水晶微型雕刻、賣抽象派首飾的店家,南絲都希望璐停下來,看上個什麼,她此刻對女兒的心愛也好有個表達。璐走進了一家眼鏡店。南絲吃不大准說:「你眼睛好好的……」璐沒作理會,只輕聲輕氣請售貨員把一副副眼鏡框拿到櫃檯上來看。南絲看女兒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鏡框,手指細細的有些膽怯。一串小銀珠子吊著一枚小小價牌,南絲伸目光過去,貴得她不想知道個確切。她說:「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聲,還是手腳極輕地擺弄著眼鏡框,像擺弄幹透細極的花草標本似的。那手簡直就是南絲自己的。璐這時說:「給我二十塊錢。」南絲說:「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說的每次上芭蕾課,我可以選一樣東西。」「我說過不超過十塊錢。」「上回你欠我,加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夠你買這個呀——這是男式的!」「這是名牌,得五百!」還未等南絲的錢包徹底打開,璐的手就上來了。然後她以同樣快而狠的動作,把二十元鈔票放進自己錢包,走出店去。南絲更吃不准了,跟出來。璐說:「你放心,我慢慢攢。」南絲凶起來:「警告你,你臉上要架那麼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鏡,你可就毀了!」「眼鏡怎麼就不三不四?!」「醜人才戴眼鏡——醜人戴眼鏡是遮醜,張家人個個都是拿眼鏡遮醜!」

  女兒又不吱聲了,眼睛又六神無主起來,南絲自然明白她心裡的主見執著著呢。

  九月的一個半夜,南絲坐在床上,兩手抱著腿,膝蓋支住下巴。她的細長四肢很方便像這樣折疊。她想她絕不會主動打破僵局先去找話跟璐說。她望望窗外,過往的車「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瀝青路面發出的摩擦聲聽著像從皮膚上飛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點來的那個男人是璐的父親,頭髮禿掉了頭頂的一塊,剩下四周圓圓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個髮式。有五秒鐘,她把他認成挨戶串門的推銷員。第六秒鐘他開口了,問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門洞裡,身上沒一樣值錢的。最值錢的那個博士後學位,也讓她絲毫看不出來。她想起十多年前敗在這人手裡,可真是她一大勝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鏈一塊鑽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後這座兩臥室兩客廳、淺三文魚色的西班牙小樓都讓博士後有點眼巴巴的。南絲從一無所有混起,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學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對那份中文電視臺的節目主持工作她輕巧對付,其他事業,如陪羅生打高爾夫或陪鄭生騎馬,她都盡心盡職,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絲朝這個處於落髮季節的職業學生笑一笑說:「喲,你啊!電話都捨不得先打一個?」

  「我碰巧來開個會……」

  「碰巧我要是不想開門呢?」

  「小璐給我打了電話,叫我今天來。」

  南絲側側臉,把他放了進來。他邊認路邊往裡走。南絲突然快幾步,超到他前頭。一徑的紅色仿花崗岩梯階,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塊長睡裙的前擺。她闖進浴室,璐在淋浴。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時的淋浴醒瞌睡。南絲把女兒扔在地上的睡衣、馬桶蓋上準備替換的內褲,以及髒的和乾淨的一共三塊浴巾統統抱在懷裡,一根布絲也沒給璐留下。璐在玻璃門後面熄了水龍頭,看著母親觸了電似的動作痙攣,目光中是灼得傷人的激情。南絲把浴室門閉死,聽女兒在裡面玻璃大叫:「你想幹什麼?!」

  博士後這時到達了客廳,將肩上的推銷員盛樣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著。見南絲走來,目光更緊張茫然,像是滿心期待下了飛機,卻發現沒人接應自己。南絲的面孔浮動起來,運動起一些平時不用的肌肉,笑了個完全異樣的微笑:「隨便坐吧。」他敬而遠之,輕微躬了躬身,表示領情:「不坐了。小璐呢?我們就走。」

  「你們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麼這麼說話?」

  「那該怎麼說?」

  「我是她父親。」

  「父親不是什麼官銜,你想做就做,想辭就辭。」

  「你的意思是我沒盡責任?每次寄錢,你都退回來!」

  「退都退回去了,你還好意思來,還好意思暗中挖我們牆角。看來你們張家人不那麼要臉。」

  「顧南絲,講點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講不過你的,你們張家人學了一大堆學位,就是為了在道理上都講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們不輸給任何人。當然不跟你講道理——你們暗中合計我,把我娶進張家門,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輩子,道理還是你說得好聽……」

  「就算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總還是孩子的父親吧?」

  「你連丈夫這份活兒都辭了,我以為你連父親的活兒一塊兒辭了都不幹了呢!」

  「南絲,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兒想,我才不能讓你跟她來往!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己好好問問自個兒,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坑了我你還沒完,還要坑我女兒……」說到這裡南絲一陣氣不夠用,頓了一下,「哇」地哭出來。

  浴室裡有聲音了。璐「嗵嗵」地捶門,喊:「我要出來!」博士後所剩不多的頭髮一根根全豎起來的樣子,兩個厚眼鏡片寒光閃爍:「你把孩子關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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