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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旦(4)


  是被我激出來的。我說,奧古斯特非常非常嫉恨芬芬。老人溫約翰說,這是明擺著的。他原以為他送阿玫去急救室的夜晚,阿玫就歸他佔有了。他對阿玫所有的需求都給予滿足,包括阿玫每月定期給父母寄的一筆錢。這筆錢數目不是大得唬人,但奧古斯特也得為此多授十多次鋼琴課,或熬夜翻譯些宗教文獻。後來他發現阿玫並沒有把錢寄回故國,因為他根本沒有等他贍養的父母。這些奧古斯特都沒有動過阿玫的氣。連阿玫每月索走的這筆錢究竟做了什麼用途都沒有過問。近兩年中,他幾乎忘了自己有個家庭,阿玫讓他對他那父親和丈夫的莊嚴角色嚴重瀆職。他心甘情願把自己天性中的要害暴露給阿玫,隨阿玫掌握它,觸痛它。他不止一次想到離家出走,認為那是他誠實的惟一出路。

  我能設想阿玫和芬芬突如其來的戀愛對於奧古斯特是怎樣的毀滅性打擊。他在第二個禮拜來到芬芬的居處,看到圓形紅木小餐桌上有兩攤撲克牌,面對面;茶几上有兩小垛瓜子殼和兩杯剩茶。其實他不需這些物證的,直覺更準確地告訴他,阿玫不僅來過此地,而且他的離去和奧古斯特的到達幾乎重疊。空氣和光線中都有阿玫,還有芬芬身體散發的那股以甜酸為主的生物氣味,也證實阿玫不久前的蒞臨。

  以後的每次授課,奧古斯特都能憑空確定阿玫越來越長的滯留,越來越大膽的親熱舉動,越來越戀戀不捨的離別。他甚至看到阿玫美麗的眼神留在了芬芬身上,使芬芬持續地綻放,毫無保留,毫無羞恥地大大綻放。她那據說是唐代美人的身體在徹底綻放時發出的氣味使奧古斯特胃部湧動。他不得不與她同坐一張琴凳,因而他一再壓住陣陣幹嘔。他什麼也沒教,她什麼也沒學——都是為了阿玫。

  五月的一天,奧古斯特照常來看阿玫做戲。照常,阿玫每出新戲,他都穿上一身隆重的黑色,堅硬的襯衫領使頭顱不可能產生任何輕浮和靈活的動作。戲完畢,觀眾也散盡,他沿過道朝舞臺方向走,手杖和腳步在糖果紙、瓜子殼上發出林間漫步般的聲響。地上還有一灘灘暗紅的檳榔汁,灰白的痰漬。若沒有阿玫,這是個多麼不詩意的肮髒地方。

  這時一個男人走來,一個中國男人。他問:先生你還不走嗎?我們要掃場子了。

  奧古斯特說他在等人。

  那人說:等阿玫嗎?

  是的。

  那人猶豫了一陣,像是把英文先在嘴裡擺好。他說,阿玫惹了禍,班主不准他同任何人來往,一下戲就給班主帶走了。

  阿玫惹了禍?阿玫惹了什麼禍?奧古斯特此刻的語音不再是一向的那樣靜悄悄了。

  那人說:我是掃地的。我只知阿玫惹了禍。

  奧古斯特雙手拄在手杖上想,果不出所料,那個玩賞芬芬的大人物開始對阿玫下手了。他又想,離家出走的時機終於成熟,他要帶阿玫遠遠離開。

  第二天,阿玫正在化妝間描臉,奧古斯特門也不敲就進來了,嘴裡喃喃兩聲「對不起」。到了奧古斯特失去紳土風度的時候,阿玫明白這個垂暮正在逼近的男人要孤注一擲了。阿玫精心地畫著已成他招牌的紅豆小嘴,一面聽奧古斯特控訴他的無信無義,他的卑鄙下作,竟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偷情。

  阿玫完成了最後一筆,可以頂嘴了。他從走樣的鏡子裡看著奧古斯特白得發灰的臉上,鼻尖是紅的。那發自內臟的抖顫已浮現到眉宇、眼球、兩頰,以及頭髮完全脫落而形成一塊正常皮肉的頭頂。

  17歲的美麗男孩轉過一張符號化了的美女面孔。他問:看我——像不像阿陸?

  奧古斯特看著男與女之間的這個美麗的小怪物,無言。阿玫從這無言中看懂了,他完全把他看成了阿陸。阿玫一直只知道阿陸有個很壞的秘密下場,但這一刻他從奧古斯特眼裡看見他已非常接近那下場的秘密了。

  阿玫一隻一隻地往頭上插珠釵、絹花,佩上耳環。阿玫有一對標準的女性耳朵,茸茸的耳垂上兩個眼兒。然後他叫來一盆熱水,將兩隻手泡進去。五分鐘後拿出來,包在濕熱的毛巾中將手指朝手背方向彎去。手像無骨那樣柔韌。阿玫的柔韌性是無極限的,渾身都有這種無限的柔韌。然後他又玩了另一套。他人向後仰去,仰向地面,直到兩隻手抓住了腳腕。他的身體在奧古斯特眼前成了一個殘酷的美麗拱形。奧古斯特不敢再看下去,這纖細如幼竹般的身體已不再屬￿人類,它幻化成了不可思議的圖案。阿玫恢復原形時說:我已經知道阿陸的下場了。

  我偶然去卡斯特羅街。那是男同性戀者的聖地。奇怪的是,那裡有一家女性服飾店,裡面的所有服飾你不會在其他地方看到,別致極了,帶有20年代或30年代女性服飾的神秘韻味。店員的化妝和髮式也少見,至少你不會在金融區的上下班女人身上看見如此裝扮。加上店內格局和有些邪味的燈光,每件衣服都有種陰險的美麗。我混在同性戀人口之中,當然只為了進入這個店家。路上有個露天咖啡館,我放慢腳步,看同性戀人們怎樣社交。碰巧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和一個男青年默默注視。兩人的目光隔著好幾桌人碰在了一起。那樣溫情似水的美麗目光能使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變得異常美麗。因此,我認為這兩個正在眉目傳情的男性都有著無比美麗的眼睛。

  第二個禮拜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老人溫約翰。他微微一笑。我說,等我買了東西原路返回,又路過那個咖啡館,你猜怎麼著?老人又微微一笑。我說,他和他已經坐到一塊去了。

  老人說:「我一點也不驚訝。」

  奧古斯特再也找不著阿玫化在濃妝裡的眼睛時,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說,阿玫,我知道你愛上了芬芬。阿玫說:沒有!他說:你和她做愛了。阿玫的臉在一層粉黛下顯出厭煩。阿玫說:隨你怎麼說吧。

  沉悶了片刻,奧古斯特說:我不能看著你去送命。

  阿玫不作聲,往手上撲奶白色的粉。

  這一刹那,奧古斯特做了決定:離家出走。要麼帶阿玫一同走,要麼在阿玫面前把自己結束掉。

  就在他鐵了心的時候,阿玫抬起臉,眼睛又找到了眼睛。眼睛同眼睛廝磨了一會,阿玫說,芬芬很命苦,芬芬把她吃的苦頭都講給我聽了。奧古斯特看著阿玫黑而透徹的眼珠抽搐著疼痛。阿玫又說:她很可憐,不是嗎?奧古斯特忍了一會,忍不住了,說:那我呢?阿玫表示驚訝——你不是有自由嗎?東南西北對你不都是敞開的嗎?他的目光擺脫了奧古斯特的目光,說:芬芬什麼都不屬￿自己,她的美麗也是給別人派用場的,這你都知道。奧古斯特沉默下來。

  阿祥來催場了。奧古斯特把自己帶薰衣草香味的潔白手帕遞給阿玫,讓他擦掉為暗娼芬芬流在兩腮上的淚。他以一種祖父的關愛語氣說:你知道阿陸的下場就好。

  那之後的兩個禮拜,奧古斯特和阿玫都心照不宣,一字不提芬芬。但奧古斯特明白事情絕對沒有完。事情的根在黑暗裡伸向四面八方。他靜悄悄卻十分急促地做著離家出走的準備。處理日記,處理多年來收藏的一堆秘密信物。他同時還在起草兩封很長的信,說服妻子和母親,他多麼不情願傷害她們。並要說服她們,把他的消失當做死亡來對待。死亡不應牽涉到一個人的道義、良知,因此接受他的死亡是方便她們,于她們有利。

  一切大致就緒了,他在11月初的這個傍晚來到阿玫的住處。阿玫住在一個醃鹵店的閣樓上,進門就是床,出門就是樓梯。阿玫人卻不在,留了個字條,說他去海邊了,在海邊等他。阿玫這晚不唱戲。

  奧古斯特趕到阿玫說的那個海邊,卻看見芬芬等在那裡。按說芬芬是不被允許獨自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的。海邊肯定遠遠逾越了芬芬那看不見的牢獄之牆。芬芬穿一身醒目的橙紅旗袍,短髮收攏在一個極大的假髮髻裡。芬芬鮮豔醒目,可以去做航標了。芬芬告訴他:阿玫去買便當了,他們三人將在海灘上吃晚餐。這樣的時分在海灘上野餐,奧古斯特感到非常蹊蹺。最令他吃驚的還不止於此:芬芬主動給了他一個結實無比的擁抱之後,一隻胳膊就留在他的臂彎裡。芬芬的肢體貼著他,如同繃帶貼著傷口,動或不動都是那種不適的敏感。他很快發現,自己竟與芬芬手挽手在進進退退的海水邊散起步來。芬芬不時怨著風大天冷,肉乎乎暖洋洋地貼在他身上。奧古斯特看清她旗袍邊沿的圖案是細小晶瑩的珠子拼出的。他納悶芬芬怎麼把如此盛裝穿到海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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