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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旦(3)


  早晨阿玫醒來,見奧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沉睡。消耗的黃蠟燭流淌成無數根細小的鐘乳石,垂掛在蠟臺四周。阿玫突然對此情此景感到撲面的熟悉。它一定發生過的,發生在阿陸身上。阿玫認為,阿陸一定通過什麼方式讓他看到了這場景。阿玫同時感覺周身肌膚有種異樣的敏感,仿佛是一場傷害使它發生了徹頭徹尾地蛻變。或許是阿陸給了他這層毛骨悚然地蘇醒:這肌膚不再是原封不動的阿玫的肌膚了。阿陸通過什麼讓阿玫感知到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這肯定是一次重現,因為他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果然,事情繼續沿著阿攻的預知往下排演——一隻紅蜘蛛在順著一根看不見的絲上下爬動,隔壁的門「嗵」的一聲之後,便響起一對墨西哥男女歡快的拌嘴……然後,就該是奧古斯特醒來的時刻。一點不錯,奧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熱烈對話中醒來。他醒來的動作使蠟燭最後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後縮回,熄滅。一切按曾經發生過的在發生,次序絲毫不亂。阿玫尤其覺得這時的奧古斯特眼熟極了:那掙扎於清醒和夢境之間的眼神。阿玫認為,這番掙扎主要是奧古斯特不願看見那個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陸。

  從這個夜晚之後,有一種秘密的質感出現在阿玫和奧古斯特的交往中。這秘密大概是阿陸,大概是有關阿陸失蹤的秘密。這秘密實在是非常秘密的,兩人時常會突然陷入深深的無語,陷入茫茫的心事重重,卻無法猜測它。似乎也因為這層秘密,阿玫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謝絕奧古斯特的禮物。他17歲生日時,奧古斯特送了一個瑪瑙戒指給他,他不需任何哄勸便收了下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午餐結束,等待奧古斯特告辭,他好去首飾店鑒定戒指的真偽。首飾店的店主卻說很少見到這樣好的瑪瑙,色澤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樣尤其英俊。

  從局外人看來,阿玫有了個赤膽忠心的戲迷。名角總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竅般的戲迷請吃請喝,贈穿贈戴。前輩阿三也有幾件不錯的首飾是不用問來由的。然而人們並沒有看出一種危險的感情籠罩著兩人的交往。連愛上了阿玫的芬芬,都絲毫感覺不出奧古斯特與阿玫間的情誼將進入殊死階段。

  芬芬是個20歲的年輕女人。她從來不肯講自己屬￿哪個具體的闊佬。阿玫這點知識是有的:芬芬是那種叫做「外室」的女人。她有一個暖洋洋的豐滿身體,臉圓圓的,含羞或發嗲時下巴向脖頸擠去,便出來並不難看的小小雙下巴。芬芬認識阿玫,是通過奧古斯特。奧古斯特在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問阿玫願不願意陪他去給一個女人上鋼琴課。阿玫便隨奧古斯特來到一座有六個公寓的樓房前。正是「印第安夏天」(在美國西部,九月底至十月有一段氣溫相當高的時日,美國人稱它為「印第安夏天」。),他們一路上坡,到芬芬見到他們時,兩人的臉都有一層汗和紅暈,出現了一種生物在夏天特有的生命力。阿玫一路上聽奧古斯特講芬芬的乏趣和庸俗,當他看見穿藍、白水手裙留齊耳短髮的芬芬時,意外得連笑也不會了。

  奧古斯特很快就後悔了。芬芬隔著他和阿玫用中國話談笑,兩人的交情在幾分鐘之內就成熟;接著就有了些放肆,奧古斯特雖不懂他們的話,卻懂得兩人表情和語調裡的放肆。他甚至嗅到芬芬身體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膻氣,是雌性綻放時的氣息。她那一個鐘頭的鋼琴課全是荒廢,彈錯的指法或音符都是她咯咯笑的理由。笑的同時她必定扭頭去看阿玫一眼,看他是否完全懂得了她這一笑中藏的臺詞。她不斷把手心在裙擺上揩,抱怨天太熱手直是出汗。要不就去理頭髮扯裙子,渾身無一處是老實舒坦的。課後芬芬更明目張膽地用中國話和阿玫交談,不只是談,已是在狎昵地微微抬杠了。奧古斯特一個字也不懂,但他們一頂一撞的那份快活,他是懂的。人不必懂鳥獸的語言也能懂它們進入了求偶狀態。

  芬芬說她去打電話叫些點心來飲茶。奧古斯特馬上謝絕了,說他還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課。芬芬便指著阿玫說:阿玫沒事;阿玫你說你沒事,對吧?奧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說:他晚上要上臺的,戲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覺、養養嗓子的。芬芬說:阿玫的嗓子還用養?阿玫你是啞巴也一樣有人來看你戲的!奧古斯特只好獨自走了。芬芬連禮貌都不講究了;她一向送奧古斯特到門口,這天原地一個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廳中央。

  奧古斯特並不走遠,在街口找了個甜食鋪坐進去。他知道這場求偶會發展得很迅猛;這是一切動物的天性,他倆也對此無法。

  太陽顏色變深的時候,阿玫出來了,臉上的笑還沒有完全擴散。從奧古斯特的角度看去,這是個整潔秀雅的東方男孩,一點暇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綻已經有了。他走上去攔住阿玫,完全確定那些鈕扣、鞋帶都被打開又重新系攏。一隻原先不夠服帖的襯衫領角,現在完全歸了位。什麼都經了女人的手,什麼都給收拾妥了。

  阿玫對突然出現的奧古斯特毫無心理準備,臉上血色一褪而盡。阿玫說:我以為你去上課了!奧古斯特臉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來有一絲猙獰。

  你不知道有多危險嗎?奧古斯特壓低的嗓音漏氣似地噝噝作響。

  阿玫瞪著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無辜奧古斯特認為是做戲。他說,阿玫,我以為你早知道芬芬是誰。一個大得誰也看不見的人物在養著這個女人。誰同她有染,誰是在找死。你懂了嗎?

  他的話阿玫是聽進去了,至少他認為阿玫聽進去了。他眼仍是瞪著,裡面的光芒漸漸熄下去。奧古斯特心想,這就對了。他才17歲,還沒有活夠哩。其實阿玫是在把穿藍白相間海員裙、梳一排幼稚劉海的芬芬同奧古斯特說的隱在暗中的大人物聯想到一塊。聯想一再失敗。

  分手時奧古斯特要阿玫答應他,自此以後不再見芬芬。阿玫點點頭,臉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時的委屈。這樣的乖巧與無助,使奧古斯特深凹的眼裡漂浮起一層淚。

  我想我知道了一點有關阿陸的結局。其實世間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積分潛藏其中,多麼複雜難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誤差,邏輯最終領你到達結局。因此,我只是從各種訪談、資料查閱中搜集阿陸的數據。逐漸接近答案:阿陸基本是虛構的。

  誰會虛構一個阿陸呢?我突然想到,有時人在對另一個人產生不可解釋的迷戀時,就把這人想成似曾相識。自欺欺人久了,堅信便建樹起來。

  老人溫約翰從這個下午的第二次午睡中醒來,問我的翻閱可有成果。我的手掌被舊書陳報的黴菌和灰塵腐蝕得毛毛糙糙,也同它們一樣陳舊落渣。我把剛才的想法告訴了老人。他受不了「虛構」這個詞。他說阿陸絕對是有的,因為奧古斯特對阿玫說過帶兇險預兆的話:你不要落個阿陸的下場。

  我默想一會,問他:「你是不是說,奧古斯特在30年前因為妒嫉而殺害了阿陸?」

  老人憤怒了,說:「奧古斯特從來沒殺過人。他那樣一個溫和的人,天生的軟弱。倒並不是因為軟弱;奧古斯特看不起兇殺、暴力,他認為那是不可饒恕的粗鄙。若不能征服一顆心,就去制服一具肉體嗎?奧古斯特輕蔑這類人。」老人忽然獲得了一副絕好的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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