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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旦(2)


  從展覽館所在的那條街穿進一條小路,便到達唐人街的腹地。這裡的人多半是旅遊者。再遙遠地來,馬上就變得像中國一樣隨隨便便,步子是邊走邊瞧的,交通法則也有了大大的彈性。和祥劇院是阿玫當年紅起來的地方。我離開它後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沒有形容它的欲望。沒有阿玫,這是個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這個位置上看見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個人。奧古斯特是個猶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後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歲的那年夏天。奧古斯特在教堂裡供一份職,同時私授音樂課。他在遇上阿玫前過著平靜的生活,並有個他極少向人談起的家庭。人們印象裡的奧古斯特個子不高,臉上皺紋密佈,一笑就是那個辛酸的笑容。阿玫從飯館、商店、學校走出來後,在五六步以外回頭,便看見了奧古斯特。有次他對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覺得這個禿頂男人樣子不惡,主要那對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興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點的人的自卑。阿玫當時是在上學的路上。這一點他和他的前輩們不同,他非常想做個銀行職員,就像午間到唐人街來吃飯的那些戴禮帽、紮領帶的男人們。不知憑了什麼,阿玫認為做個名戲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補習中學課程,打算將來能進入會計職業學校。

  奧古斯特老老實實告訴阿玫,他所以設埋伏是因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陸非常相像。阿陸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時阿陸19歲。阿玫替阿陸欣慰:30年後還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緬懷。為此阿玫就讓奧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離校門不遠的地方,阿玫突然問奧古斯特:你和阿陸談過話嗎?奧古斯特說沒有。阿玫說:謝謝你送我。奧古斯特看著中國男孩兩汪水似的眼睛說:這是本人的榮幸。

  關於阿陸,完全是沒有記載的。我不知老人溫約翰的「據說」是根據什麼。「據說」是永遠自由、浪漫、無責可負。據說阿陸在暗地裡展開了一場極慘烈的戀愛。為什麼說它是「暗地」,因為阿陸知道這戀愛僅次於犯罪。從阿陸走紅到他消失,僅僅三年零四個月。溫約翰把時間的零頭都咬得很死。讓他看守這個展覽館真是物競天擇。他對許多有記載無記載的事都有頭頭是道的說法。

  阿玫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我的想像中。他的優雅與其說是他的天性不如說是一種巧合——他與生俱來的氣質碰巧符合人們理想中的雅致。他絕不會做出那種事來:爬上樹,朝下面人群嘩嘩嘩地撒一泡尿。同樣的局勢換了阿玫,他就直接讓他們燒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優點,比如很愛惜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當他知道奧古斯特對他的認識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計向奧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攏。奧古斯特說,你長得這樣美,但並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馬上就把心裡的那點得意更深地掩藏起來。奧古斯特說: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國人,把茶葉吐回茶杯裡。阿玫於是更小心地吞下茶葉。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樣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須吃些苦頭,做些犧牲才能換取的。

  這個時候奧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電影院裡,等著下一場電影的開場。兩場電影之間的音樂陳舊而遙遠,像場內渾濁的黃色燈光一樣,為你預備著心情。阿玫在這半年的每個星期六下午,總是由奧古斯特請客來看電影。奧古斯特看電影總是一連看兩遍,這樣他在第一場電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緊接的第二場結束後心情會平息許多。他總是用指尖輕輕拍一拍阿玫的手背,問他:你介意我們再看一遍嗎?阿玫便說並不介意。他最初認為奧古斯特不願承認自己的貪佔便宜的心理,兩場電影付一場的錢。後來他發現這個56歲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為電影裡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奧古斯特這個歲數還對逢場做戲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覺得是很倒黴的。阿玫自己是戲夢人生,要他再去為別人的戲動心,他一顆心是不夠用的。阿玫迷戀電影,恰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還想像過臺上的阿玫。兩條欲神欲仙的水袖帶起驚鴻般的圓場,眼睛不是美在它們本身,而是美在它們瞬息萬變的神采。他的眼睛從全場掃過,馬上會抓住對面昏暗中的另一雙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奧古斯特的眼睛。以奧古斯特的邏輯,他來看阿玫唱戲,是為了讓自己看透阿玫。和看電影一個道理,重複看它便漸漸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奧古斯特對舞臺上幻化成無數個美麗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複,再再意外。

  這或許是奧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陸的感受。因為阿陸的生命完全沒留任何印痕,我想試試拿阿玫來重演阿陸。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來,打算卸裝,一股突如其來的血從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隻手捂鼻子,血卻從指縫狂溢。他想呼救,但灌進嘴裡的血要淹死他似的,連喘息也艱難起來。他抓住銅面盆,鮮紅的激流落在盆底,發出柔和的敲擊聲。他主要是怕毀了身上的白衣白裙,這套行頭花去他一個半月的工資。銅盆裡的血上漲到半指深淺時,門開了,奧古斯特出現在門口。他極少到阿攻的化妝間來,他把這個看成教養。阿玫一手端著盆,另一隻手正慌亂地解脫戲服。奧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視覺中是個幽靈般的影子。

  奧古斯特抱著阿玫,在散發著魚腥的唐人街上東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車,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極像他剛殺了這美麗的戲子。這樣血淋淋的兩個人很快招來了警車。警車把他們送進了急救室。一小時後奧古斯特抱著阿玫走出醫院。阿玫體重也輕了似的,綿軟地貼著奧古斯特。有潔癖的奧古斯特在葷腥的鮮血氣味中陣陣作嘔。他在醫院附近找到個客棧,把阿玫在床上擺好,開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間,頭臉還是杜十娘,兩頰各有兩片校形桃紅,上端一對葉形黑色是美女面譜上的眼睛。極其對稱的桃紅、黑色中間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擴展成一個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紅豆的嘴唇。奧古斯特惋惜那紅豆在揩血時給揩去了,不然這張以誇張起始以省略終止的怪誕美貌便完整了。奧古斯特從來沒有這份距離和時間上的充分允許,來看脂粉表層和脂粉之下的雙重阿玫。

  我接觸中國傳統戲劇,是在六歲。我的兩個表姨和一個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戲班裡。她們一年到頭穿黑色燈籠褲,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刹那間似有1000瓦的亮度,並有個刹那的絕對凝滯,把你攝取下來。她們腰裡系一根紅布做的帶子,中間一段納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於是結實過牛皮。紅帶子從腰前繞向腰後,左手拽住右邊一端,右手拽住左邊的,再向兩個方向用力拉去(同樣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頸子,那頸子會刻不容緩地斷氣)。那樣勒她們自己的時候,她們臉上幾乎殺氣騰騰;她們的腰便急驟地在你眼前細瘦下去,細得殘酷,不近情理。然後她們戴上兩條一米來長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見的時候,它們是種汙糟糟的中性顏色。有一個木魚和一面小鑼在某處「嗒嗒嗒嗒台」地敲,她們便讓兩個肮髒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樂或憤怒。水袖劃出的情緒符號對於我是神秘極了。她們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劃著祖祖輩輩編輯下來的水袖語言,我就那樣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們下凡或飛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種好看。我最愛看的卻是她們化了妝之後的模樣。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她們化了妝之後吃飯。她們每人都有個巨大的搪瓷茶缸,一個長柄鋼精勺。她們把混著青菜、鹹菜,偶爾有兩片醃肉的雜燴飯放在一個大炭爐四周。茶缸出來一種好脾氣的咕嘟聲響,雜燴固有的香味把整個空氣變得潮濕溫暖,如同合併了澡堂和廚房。那香味好極了,我從來沒體會過那樣一股惡饞。我滿嘴是旺盛的口水,看著她們戴著美女面譜圍爐子坐下,開著我不懂的玩笑,從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雜燴,精確無誤地送入鮮紅的嘴唇之間。我說精確無誤,是她們輪廓完美的紅唇在整套咬噬咀嚼運動中巧妙躲閃,使臉龐的整體畫面始終不出破損。我看她們吃飯看呆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飯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戲和現實。

  我邊想邊說地把六歲時的感受告訴了溫約翰。老人不知是否在聽我這段並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古裝戲會有任何體驗,哪怕是像我這樣不著邊際的體驗。和祥劇院偶爾串通一些人,湊一台古裝戲,或者從大陸轟轟烈烈請來個戲班子,觀眾裡絕對沒有我這年齡的,老人說。他站起身,從我眼前消失了一會,回來時手裡有張枯黃的報紙。他指著上面一張照相館的肖像照片說:這是離開戲臺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張照相館的廣告,並沒有說明這個留分頭,穿西裝的年輕男子是誰。老人說:「照了這張相片之後,阿玫就不再唱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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