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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旦(1)


  從圖片冊裡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別。圖片冊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從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移民。阿玫屬￿30年代唐人街的顯赫人物,當時是16歲。棕色調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點: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額從兩頰刹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張美女漫畫。阿玫身後,睡蓮苑所有的生旦淨末醜都在,更不清楚,當時的鏡頭焦距是對準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評說,大意是:看這個小美人兒,能相信她是個男孩嗎?

  我問看守展覽館的老人:「這是個名角兒嗎?」老人說:「阿玫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玫名字的時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亂于英文的「她」和「他」之間。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凡是學英文晚的人,比如晚過20歲的,常在講「她」和「他」時不用心,「他」和「她」隨心所欲地顛倒,讓聽眾很吃苦。

  老人叫溫約翰。這名字寫在他胸前別的小白牌子上。溫約翰說像阿玫這樣的奇物,唐人街歷史上有過三個。因為前面兩個都讓戲班子時來運轉,所以才會千難萬險地找來個阿玫。阿玫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並且一定都長得大同小異,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過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阿玫。老人問我怎麼會突然想起來翻找阿玫。我說,是你告訴我有關阿玫;我邁進這個展覽館時一點也不知道來找什麼。老人有了種上當的微笑。

  展覽館有一個大客廳的尺寸,還有兩截走廊,兩個拐角,都做展廳用,排著圖片和實物。整個空間的拼湊使豐富的陰影更加濃重。它的門比街道矮一層,是那種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見「中國移民歷史展覽館」的招牌時,要麼你錯過它的入口,要麼你就像落進了陷阱一樣落了進來。錯過它的人是絕大多數,我就是一腳踩虛落進來的。後來來多了,才覺出階梯的存在;階梯是那樣陡地一拐,把你認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覽廳。

  阿玫登上舊金山碼頭時12歲,只有三年戲齡,手向外一伸,根根指頭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蘭花指,別人的就沒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長衫,讓移民局的人絲毫不懷疑他同整船的中國農夫毫無關係。移民局長官說話時手勢很大,阿玫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就跟著他的手轉。對於中國戲劇中的「遠眼」,移民局長官是不懂的。他覺得這個眼神美麗的孩子有點可疑。他想阿玫必是個女孩,扮男裝是因為女孩極難入境。「排華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沒有女人的一族人好辦,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個字卻被說話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隨人動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極,讓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種會意和體諒。這是一切美好誤會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脫光衣服,三個高大個頭的洋婦人把阿玫哄著嚇著,認為這孩子是懂裝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後也是沒讓她們把衣服給剝光。後來阿祥來了。阿祥是戲班的領班,他一看見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來走一遭的阿陸。阿祥很有手腕,當然讓阿玫不損一根纖毫地出了移民局檢查站。他拍胸脯擔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頭一個退貨。他這樣擔保時移民局長官們使著一種眉眼笑起來,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中國有幾千年的太監傳統,對於中國人的性別,他們給予例外地理解。

  12歲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樣子:腰纏得兩個虎口上去會指頭碰指頭;眉毛也拔齊了,只有一線細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夠小,塗了色就成了一粒鮮豔欲滴的紅豆。

  我在街心廣場向人們打聽阿玫。早晨這裡有70歲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這些老人都很熱心地告訴我,他們並沒聽說過阿玫,而和祥戲院是知道的。和祥戲院改過幾次名,但模樣基本還是阿玫那年頭的。溫約翰卻堅持說70歲以上的人沒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時中國人沒幾樣好東西,除了茶、大煙,就是阿玫。早先的賭和窯姐倒是好東西,都給禁了,怎麼會不記得阿玫呢?老人溫約翰有些著急,為阿玫冤枉,覺得我從頭次進了展覽館就沒說過實話。他說:「再說阿玫鬧了那麼大一場事!」

  我問:「什麼事呢?」

  他不吱聲地揮著陳列櫃玻璃上的灰塵。撣帚是化纖獸毛做的,摩擦中起著細小的靜電。他把撣帚小心拿到門外,在空中用力揮打。似乎這是種有益的運動,他一直重複這樣的動作。我說可以用袖珍吸塵器處理撣帚上的灰塵。他說當然可以。我想我們倆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在講廢話。

  閉館的時間到了,我從下水道冒出來,對下面黴兮兮的暖和依依不捨。上面是舊金山的冬天,霧在下午四點就從海上過來了,只有唐人街的霧不厚,街兩邊的鋪子門臉挨門臉,密集的人群破壞了霧的沉積。

  華盛頓街口有個小食鋪,簡陋得無以復加,裡面客人卻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這樣簡陋。阿玫的前輩俊美無比的阿三那夜戲完之後在這裡吃宵夜。就是幾次唐人街大掃蕩中的一次。食鋪老闆來同阿三打招呼,說阿三你還不回去,一會亂到這裡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賬把辮子住頭上一纏,長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鋪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舉著火把,順路點了一些他們看不上眼的食攤、房屋、旗幡一樣垂吊在樓上的廣告,等等。還有,晾在公共視野中的衣服、裹腳條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錯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點。

  阿三給追到一個垃圾場。追他的三十多個美國漢子都很熟悉阿三。他們叫喊要到阿三兩腿之間去摸一摸,證實了就好。阿三是男孩?這太讓他們覺得好笑了。阿三已沒路可逃,等死那樣等著他們上來。他們就把垃圾場包圍起來。阿三突然發現垃圾場是以一棵樹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楊,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巒正中。阿三在一條帶毛的臂膀伸向他時一竄就上了樹幹。那個人摸到他光滑陰涼的赤腳,一陣心顫,讓那腳溜出了掌心。

  阿三爬到了誰也夠不著他的樹梢。輕盈的阿三僅讓樹梢添了些扭擺,沒有折斷的意思。三十多個人就那樣仰著臉和阿三談判,說他們只想證實,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國佬玩的一個噱頭。阿三在這場談判中一直沉默。遠處一點又一點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連成一片的。三十多個老少漢子七嘴八舌地對阿三說,他們全著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戲班子廣告上說的那樣,是個男孩,他們會徹底傾倒,絕不繼續麻煩阿三,調頭撤退。

  阿三像被說服了,一點點滑到大樹杈上。這裡他可以站直身體。阿三把長袍內的褲帶一松,褲子降落到樹下,他岔開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態度和姿勢不僅是男孩的,而且是鄉下到處搗蛋、惹禍的野男孩的。三十多個漢子不但不守諾,心情更激動了。

  我現在當然認識到,舊金山是同性戀大本營,阿三的麻煩在證實他性別後才正式開始。

  60年之後阿玫聽說了前輩阿三的慘劇。阿玫的大黑眼珠涼陰陰地盯著領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結局已高度戲劇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間莫名其妙的敵意,在這樣戲劇化的重複轉述中漸漸變成了不可推翻的歷史。阿玫記住了那個結局:前輩阿三堅貞地不肯從樹上下來,人們便半帶玩笑地點燃了垃圾。白楊樹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個地著起來,從樹上墜落到一片火海裡,閃閃發光地翻蜷。聽到此處,阿玫身上一陣疼痛。

  阿玫在舊金山落了戶,開始上臺唱戲了。他先是唱一些邊角的角色,但他的樣子,一招一式實在太出眾了。領班阿祥也顧不上等他嗓子完成變音再委派主角給他。這是為什麼阿玫後來的嗓音總有些尷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門坎上。好在一個人註定要出名,什麼瑕疵都擋不住。觀眾聽阿玫上來兩句唱得有點彆扭,有點人不人獸不獸的怪腔,很快就習慣了。似乎某類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適應它就再離不開它。阿玫對於人們,無論白人還是中國人,有近似「癮」的功效。阿玫在14歲就有了阿三和阿陸16歲才得到的頭銜:「金山第一旦」。

  老人溫約翰說,其實是「關山第一旦」。當年的華人把此地稱為「關山」,而不是「金山」,粵語的發音把「關」與「金」混淆了。我遺憾念誤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關山」其實把那時離鄉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種自我流放的蒼涼感體現出來了。

  現在我不再是無所用心地來打聽阿玫的事情。最初我來到這個荒僻的展覽館是為尋找1870年一位中醫的蛛絲馬跡。直覺告訴我,阿玫或許是更奧妙的一個故事。每個星期我有一個下午的空閒,就搭一小時的車到唐人街邊緣的這個展覽館來。展覽館從來就只有溫約翰一個人。有時他不跟我客氣,坐在那裡睡午覺,我便翻閱一些不允許複印的資料圖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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