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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羅裙(4)


  「學校來的電話——他五個禮拜沒上學!」卡羅說,以尖而長的拇指點點健將。

  健將惡狠狠朝卡羅瞪去。

  卡羅像根本意識不到健將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來,「學校說,他們正在考慮開除他。」

  「根本沒這麼說!你狗日的瞎編!」健將對卡羅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乾淨點,不然我馬上可以請你滾出去!」

  海雲還沒反應過來,鼓著眼看看健將,又看看周先生。

  卡羅對父親咕嚕了一長串英文,一面咕嚕一面繼續以拇指點著健將。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臉完全青下來:「你幹什麼去了?!五個禮拜,你幹什麼去了?!」

  健將不語,悶著頭。海雲知道兒子沒出息得十分徹底,但無救到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兒子身邊:「說呀,你沒上學,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病了?還是老師種族歧視咱們?跟媽說呀!」海雲恨不能為兒子想出所有藉口。她用手臂環住健將的肩,臉幾乎貼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麼病來。

  「他有什麼病?沒看他剛才吃多少?」周先生大聲道,佈滿老年斑的臉和手都在打顫,像是隨時會厥過去,了結他勤勞兢業的一生:「他以為他這輩子就可以靠我養,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個鐘頭趴在寫字臺上,來養他!」

  海雲看著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額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動。

  卡羅這時也在看父親的額角。他輕輕在父親背上撫兩把,又對他輕聲講了幾句英文。

  海雲似乎突然明白卡羅在講什麼。他在攛掇父親,離間父親與健將。海雲撿起一隻青花細瓷盤摜在明晃晃的打蠟地板上。人們全抬頭,只見她臉猙獰了一瞬後,去淨表情。

  「廢料東西!雜種?你仗著誰呢!你心對口、口對心,說句實話:這些天你動的什麼腦筋?打的什麼下流主意呢?當我不明白你?別迷了心竅兒,廢料玩藝兒!……」

  健將完全不懂母親在說什麼,猛抬起頭,兩眼死死噙住淚。他突然縱身,抄起地上碎作兩半的瓷盤,向卡羅砍去,砍到了卡羅額上角,一個細紅的月牙兒刹那間暈開,不一會,血從卡羅捂在傷處的手指縫溢出。

  海雲撲住健將,嘴裡念咒似的說:「殺!先殺你媽!是你媽的報應!……」

  周先生已打了報警電話。十分鐘後,警察們來了。三三兩兩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門口往一五〇張望,蹊蹺死靜了二十年的這座銀灰城堡怎麼今晚讓警車給熱鬧起來了。周先生到門口去抱歉,說家裡的報警裝置不小心被碰響,一場虛驚而已。

  周先生和海雲商量,送健將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裡外,學費極昂貴。海雲點了頭:周先生肯出這樣一筆錢,事情總錯不到哪去,至少健將不算虧。

  卡羅也被一所三流音樂學院錄取,一個星期內就要到東部去了。

  周先生悔過似的對海雲說:「我陪你的時間太少,我準備馬上退休,七十二嘍。以後天天在家陪你。我們去歐洲旅行,去亞洲、南美!哎,你想去哪裡?」

  海雲無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擠得緊緊的一壁櫥新衣,它們中的多數,她從來沒穿過。

  健將從外面回來,手裡有個商場購物袋。「媽!」他叫了一聲。

  海雲回頭,見兒子從包裡拎出一條夕照紅的太陽裙。就是幾月前她看中卻沒捨得買的那條。

  「哎呀!……」海雲小女嬰一樣將兩隻手掌在空中揮幾下。

  周先生走開了。凡是有健將的地方,一般是沒有他的。

  驚喜過後,海雲問:「哪來的錢,你?」

  「打工打來的。」健將答道。他告訴媽,那幾個星期的逃學,他是去找工打了。試了七八家餐館,終於一家收他做了廚房下手,一小時兩塊半。

  海雲這時已剝下了衣服,欲試新裝,幾乎裸出大半個身體。聽兒子講到此,她眼眶一脹,兩大注眼淚傾出來。她不知低吟了句什麼,將兒子摟進懷裡——她那原始狀態的雌性胸懷裡。兒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間一動不動,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種擁有;這擁有感將支撐往後她與兒子的長相別。

  海雲穿著新裝跑向客廳,正看電視的卡羅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這件不倫不類的一塌糊塗的紅裙子使父子倆都不由自主從沙發上欠起屁股,都讚歎與譴責地盯著這個三十七歲的女人。

  健將跟上來替她整理胸前、背後、裙下,完全熟門熟路。

  「穿這個……成什麼話?」周先生自語般說,苦笑。

  「放心,我不會穿出門!」海雲頂他。

  「是不能穿出門。」周先生說。

  「我就在家穿穿。穿著玩玩——我有地方出門去穿它嗎?」海雲說。

  海雲看著鏡中的自己,以及鏡子折射出三個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麗的;她明白這美麗對他們是白白一種浪費,同時也對他們是無情的一分折磨。

  當晚,卡羅埋伏在樓梯拐角。海雲覺得他傷疤尚新的面孔那麼要她命。她忽然感到這世上都錯了,錯了便對了。她笑笑;從健將與他衝突,她還第一次對他笑。

  卡羅走上來,把嘴唇慢慢觸到她面頰上,她脖子上,她不動,沒有邀請,也沒有拒絕。他說他從她進了這房子,就開始愛她,她該是他的。

  她抬起臉,看著他,感到自己在紅色太陽裙下漸漸腫脹。她對倫常天條的無知使她無邪地想要和想給;刹那間,她幾乎想回報卡羅,以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

  但她仍一動不動。聽卡羅拿千差萬錯的音調許願:他將回來,為她回來。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外面多大、多好。健將也不會回來,從這裡出去,誰還回來。她有足夠的美麗衣裳,將為卡羅和健將美麗地活在這裡,哪怕他們在千里萬里之外,哪怕他們永遠不歸。

  海雲從洗臉間穿著嚴嚴實實的睡衣出來,卻見她七十二歲的丈夫渾身赤裸「快!快!快脫!……」他喘著說,意思是這一記來得不易,弄不好就錯過了。海雲慌了,大把大把扯脫衣褲。他卻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維護著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證明,渾沌的眼珠亮起來,亮出欣喜、緊張、僥倖和恐懼。

  這是海雲頭一次把肉體呈給丈夫。

  她仔細躺平,盡可能不讓他吃力。這是她本分的事,她沒有道理不高興做。海雲什麼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羅,不去想健將,更不去想她愛過的籃球中鋒和沒愛過的少校。

  丈夫的權利進入了她,大事情一樣鄭重地推動一下,再推動一下。

  海雲閉上眼,柔順得像團泥。

  這時她隱隱聽見卡羅那到處是斷裂的鋼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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