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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2)


  每天午飯時間一過,王先生就換上英國式騎裝,戴上雪白的手套從餐館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給自己和孩子們在Kmart(美國的廉價連鎖百貨店)買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貨。那幫子馬球朋友很識真偽,並對真偽很有態度。王先生講給球友們,他的馬球是在耶魯學的。還說他上耶魯時期,家裡還遣了個僕人料理他的生活。僕人也學了馬球。為伺候少主人練習,一回被馬扔出八碼遠,救過來腦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養那廢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來傑瑞菜館吃過飯,但他們從來沒有把王先生的故事與那時扛著重物進出的泡聯繫起來。

  因此在王先生打馬球的時間,餐館就剩下泡和李邁克。大廚只管做晚餐,其他侍應生要到下午四點才來上班。這段時間泡就用來包春捲,折餐巾。沒人在這兩樁事情上勝過泡。因為泡不像有腦筋的人們,這類事做不久就煩,一煩就企圖在每個細節上生出花樣,漸漸使這樁事遠離了它的規範。泡一旦被教會這套動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機器,每個細節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精確:抖開餐巾,對角是一絲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壓線,再折對角,從不多一個動作,也從不省一個動作,即使是可以省。這部人形機器一旦被開動,仿佛就不會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實物——或餐巾或春捲,他仍會將這套動作做下去。因此每當泡折完最後一塊餐巾,他兩隻手會在空中不知所措一會,才停下。像關閉機器之後的余動、餘震。

  「泡,你對兩個女學生做了什麼?」李邁克又問。

  「王先生記得。你去問王先生。」

  「你摸了她們……」

  「我沒有摸她們!我請她們摸我!你去問王先生——是我請她們!」 李邁克不說話,光吸煙。王先生一回來他煙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著桌面上整齊密匝的春捲。一線口涎從他鬆開的下唇垂滴下來,在空中彈了彈,落到一隻春捲上。沒人留意過他的表情。如泡這類傻人往往有種不與世道一般見識的超脫表情,這表情往往是快樂的,而泡卻不是,泡是個最不快樂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樂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樂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盡心盡力地做這個傻子;因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義,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懲處他之後對他說:「泡,懂了吧!你那東西拿出來,請她們看,她們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說,我脫褲,都是她們不好。因為我是傻子。」泡忽然說。

  李邁克笑著擼一把泡那油膩發粘的後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過一刻,李邁克說:「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邁克,不懂那雙眼裡的陌生東西叫憐憫。「去問王先生!」泡口氣急了,似乎李邁克要勾銷自己名分下的優勢。

  「你不那麼傻。說不定哪天就有個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講話了。

  這時聽見王先生在前廳開罵,說四點了門上還掛著關門牌。李邁克趕緊熄了煙頭,站起身,準備往前廳去。

  泡抬臉問:「哪天呢?」

  王先生發現泡一笑起來完全是個陌生人。因為這是張不笑的臉,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齒來笑。奇怪的是這笑並不難看,因為眼睛笑出來的笑遠比皮肉來得深。儘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時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當透徹,像早年間的牙膏廣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這樣對著空無獨自笑已好幾日了。別是他的癡傻惡化吧?進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丟原本就缺乏的腦筋。

  「在笑什麼?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對面那片空無中。這是飯店關門後,夥計們吃飯的時間。

  泡一點也不笑了,手將一片紙似的東西拙劣而迅速地塞進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麼事都不瞞我,是吧?」

  王先生帶哄誘帶威逼地盯著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塊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視野。

  「不瞞我?」王先生找著他的眼睛問。

  泡不吱聲,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著一大缽堆尖的飯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說:「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裡扒飯。本來是他名分下的飯,給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賞賜。

  王先生對著兇猛進食的泡說:「知道你就是又跟他們賭去了。」

  泡忙抬起頭,說「NO!NO」張著的嘴裡翻動著白的飯、綠的菜、紅的肉,攪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頭在一堆稀爛的食物後面一個勁「NO」,好一會才「呼隆嗵」咽下,又說:「你不要我去,我就沒有去過了!」

  王先生忙又說:「吃吧吃吧!」他相信泡,勝過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頭講了大話,後頭忘記了而說不圓的時候。泡不會,凡是他王先生講的話,都是鉚進他腦子的。他腦子不容易被鉚進東西,但一旦進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對王先生的忠實,比王先生自己對自己還忠實。王先生三十八歲上討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興泡在家裡占間地下室,害得她沒地方堆破爛,才打發泡出去單住的。

  「又是那個娘們借你電話了。」王先生說,前陣泡隔壁搬來一家越南華僑,說是電話壞了,女人天天借泡的電話打。泡收到電話賬單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塊。是王先生費許多事把這家人捉著的。

  泡忙否認,說他那半塌的樓上再沒住過女人。

  「跟你說你命裡沒女人。」王先生說。

  泡不吱聲。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點一點,點出他話的板眼:「想,你命裡也沒有。」

  泡忽然念咒般說了聲又長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驀地一大。泡這時又是笨拙而急促地從胸口衣袋挖出那張紙片。王先生一看,是個年輕女郎。女郎頂多十七八。王先生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是誰。相片給汗漚軟了,刺鼻的一股泡的體臭。

  「它是什麼?」王先生問。「邁克給我介紹的。在大陸,我要跟她結婚。」 「什麼?!」

  「邁克給她寫信了,她同意。邁克說總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帶我去大陸見她。」

  王先生覺得這些個詞兒是給填進泡嘴裡的。泡從來沒有如此有條理地講過話。「把它給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從泡身上摘走什麼。若在平日,泡絕不會有如此兇猛的防禦,他甚至連反應都不會有,溫順地任王先生給他或文或武的教訓與教誨。泡這次卻以自己龐大的軀體護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開,回頭見泡又笑了。這回可是眼睜睜看著泡的笑怎樣從他的大黑眼裡怒放開來。這笑或許是泡惟一沒被癡傻污染掉的那部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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