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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8)


  原來她在等我帶她進去。她收到了我的電話留言,接收了我的邀請,早早凍在冷風裡等我。我呢,身邊跟了個佳士瓦。佳士瓦什麼也不明白,說他打聽到大使館發出三百多張請柬,卻只有二百多個座位,被堵在外面的,等於拿的是誤印的請柬。他建議我們去唐人街館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頓。

  吳川不願意去,說她重感冒還沒好,這時磕睡上來了。

  你病了?我問。她病了,才沒回我電話?病得那麼重,也不耽誤她變成一頭紅發。我說,真要命,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感冒又不算病。我們班上只有兩個人沒感冒。她淡淡地說。趕緊把距離拉開,別讓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給弄俗。我只好隨她去。得好好學,才做得成姊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強她一塊去吃年夜飯了,開車把她送到家,熱烈告別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納心很定;她女兒一定和我熱鬧。吳川的紅頭髮閃進玻璃門裡,足夠孤單了,還要把自己弄成另類。

  天突然發邪似的暖起來,密西根大街上出現了穿短褲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們坐在露天餐廳,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開好天氣的洋葷。我和吳川也坐在露天餐廳吃三明治,不知不覺話都多起來。她穿一件銀色的薄羽絨背心,A/X,最流行的款式。我說她的新背心好時髦。她說也就這一件還能穿,其他的醜死了,每次寄來都白寄。

  她是指黎若納給她寄的衣服。她不當心走露了黎若納對她寵的程度。寵她寵成心頭肉吳老少爺都擁護,用不著咬耳朵、擠眼睛,偷情一樣藏藏掖掖。十八歲受她那條珍珠項鍊的羞辱又來了。黎若納也許又搞了什麼花樣,對吳川說,可別告訴姐姐啊,我沒有給她寄。她會自我圓場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見她,我不知她長什麼樣,寄了她會不喜歡的。隨著好天氣來的好心情沒了。我突然問,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

  吳川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怎麼會記得?我才三歲。

  我說黎若納那年九月從香港飛過來,下了飛機又返回香港了。

  吳川想起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納趕回去,是要找一位縫合技術最高的美容醫生給她縫傷口。我扳過吳川的臉,讓她的臉全部在陽光裡,然後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動作像個粗人。她本來給陽光刺得眯細了眼,我這一動,她瞥我一眼。我說那美容醫生果然技術高超,縫得影子也沒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頭一擺,下巴從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覺出什麼異樣,看著我。我又說,再貴也沒關係,反正有個千萬富翁的爺爺。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儈腔。但我沒辦法。一個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納當時的十萬火急。我呢?頻臨死亡的女病友都為我等大了眼睛,等長了脖子。我的一張張「病重通知單」始終不能成為黎若納的急事。

  我的市儈還在於我沉得住氣。馬上就和吳川說這些我不是太小氣?不就顯出我和她爭寵?難道我稀罕黎若納的寵?我和吳川扯到別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學校當合同教員,掙半份薪水。她們學校在公開招聘教現代舞的合同教師,半工。我們一個中文、一個英文地聊著,像許多中國家長和他們的孩子。

  吳川高興了,大聲說,那我下學期選修你的課!

  那你逃學我也給你滿分。

  我再選佳士瓦的課,也可以逃學。

  他沒我這麼疼你。

  他疼你。

  我讓她逗我,我不接話,一接扯到小納粹又不歡而散。假如我告訴吳川,新年除夕他在廚房裡企圖用語言揩我的油,她會醒悟的。也許不會。拿出我們這些人的是非觀和他們對話,他們會象遇著了大傻瓜。

  你為什麼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還是有點性感的,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裡,就不錯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那意思聽上去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將就和佳士瓦混混吧。

  我突然說,沒有愛情,做什麼情人?我改口講英文。

  吳川看著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很想給我一句,少肉麻!我們這個年紀都去電影院聽那個字眼,去肉麻一下就出來。

  你不愛璜?

  她一看沒處逃遁了,只好陪我肉麻。她說,你為什麼和佳士瓦沒有愛情?

  我不知道。好象不是老有。你和璜呢?

  她認真地看著我。能讓人認真看一會是極不易的事。大家都象為著什麼事心虛,最怕認真地臉對臉、眼對眼。

  我說,上次我太武斷了,不該說璜的壞話。對不起。

  她像被刺痛一樣一縮。我的「對不起」刺痛了她嗎?

  我多想讓她明白我是為她好。她說話了。她說,我知道啦。我沒生氣呀。不是在聽你的話嗎?

  我比你大十幾歲,事和人多經歷了十幾年。我一面說一面挑自己的毛病;太婆婆媽媽,太老氣橫秋。可我還是蠢巴巴地把話往下說。就是學藝術,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

  吳川不說話,看著大街上心情燦爛的人們。再婆婆媽媽下去是自找沒趣。可我停不下來,講到茹比年輕時的荒唐。現在她老說自己只有三十歲,因為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徹底虛度。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歷。我知道我已經說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當了真。並且是古板而鄉里鄉氣的「姐姐」。吳川的沉默越來越不祥,我裝著興致勃勃地跳起來,說,哎呀,我忘了,我得去買雙鞋!陪我去吧?

  她慢慢扭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對勁兒;情緒怎麼沒個上下文銜接。

  她是進了商場才跟我和解的。雖然她還是一句話沒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試一雙雙古怪離奇的鞋,明知道我不會買,卻在減價貨架和我之間來回跑,為我拿來更另類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學問一流。

  我看她終於坐下來,找樂地蹬上一雙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裝飾得不夠正派,風塵味。但她穿著它們在鏡子前來回走。一頭披肩紅發,配那樣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臉蛋形成怪誕的效果。但她眼裡全是得意。黎若納不給她現金,老遠地買衣服寄給她,就是為了她不成為此刻的風塵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時的沉默,向我轉過臉,可惜這雙鞋沒減價。

  我說,哇!我是代表小納粹給她喝采。你喜歡嗎?

  她做著鬼臉使勁點頭,一個孩子敲長輩竹杠的樣子。

  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計,把她對一場談話的惡感給忘了。她本質上和小納粹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真波西米亞,一個是讓物質優越感給弄煩了,暫時地波西米亞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買下那雙豔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妝品櫃檯上,為她買了一系列口紅。黎若納的空缺,我全給補上了。黎若納的缺席否決讓吳川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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