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嚴歌苓 | 上頁 下頁
吳川是個黃女孩(7)


  認為別人沒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沒趣。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敵意。我感覺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納。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誼不包括一個老三老四擺出行為指南的女長者。或許正是為了逃出黎若納的嗓音污染她選擇了遙遠的芝加哥。我後悔自己剛才多餘的關懷,嘴上又出來一句,你太單純!

  我才不單純!吳川抗議道。

  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觸到優秀的男孩。

  什麼是優秀?西北大學商學院的?還是醫學院的?他們是最沒勁的人。畢業以後是什麼樣,一直到他們退休是什麼樣,我一眼看到頭。我又不要和璜結婚,我們就在一塊快活。為什麼你們都恨我快活?

  沒錯,她的「你們」裡包括我、黎若納、吳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納為伍,我情緒馬上敗壞。我告訴吳川她該好自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電話上去,不一會又笑成一灘了。人家把我抬舉成了「姐」,我還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納的女兒在我鼻子下用毒、泛性,肚臍眼戴耳環。黎若納用意原來在此,她讓我幫她鎮壓,讓我去失敗,到末了無法交帳。我聽著關緊的門裡吳川還在和電話裡的小納粹纏綿,我想,她使起性子來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納。我使起性子來,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話。她說,我理你幹嘛?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納附體了。長大以後,一旦做錯事,我就和外婆說,別怪我啊,怪黎若納。黎若納是沒人能馴服的,我憑什麼想馴服她女兒?

  早晨我頭昏腦脹地起床,到樓下拿了報紙。讀完了報吳川屋裡還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張字條,說我去附近的方便店買一盒牛奶。等我回來,吳川已走了,在我的紙條上寫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約會。

  沒有謝謝,沒有再見。她躲在臥室裡,聽著我刷牙、洗臉、讀報、喝咖啡,等待時機溜走。她在床上支著耳朵,聽電話鈴,假如我和電話上的人聊起來,她可以匆匆從客廳走過,匆匆一揮手,就溜出門。她盼望佳士瓦來電話。這樣就有無盡的廢話可說,像她和小納粹一樣,什麼也不說就能把一次通話進行一、兩個小時。佳士瓦來電話是她溜走的最好機會。而那萬惡的電話,就是不來。她終於聽到我出門、鎖門的聲音。去稍遠的地方我才會鎖門。她一個挺子打起來,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發。也許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許在行囊裡看見我翻檢的痕跡,噁心地一撇嘴。她出門前看一眼床頭櫃上的鑰匙。我昨晚給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識破鼠夾子一樣對鑰匙笑。

  整整一天,我像喪家犬一樣在購貨中心晃悠。買了新年後減價的皮毛、大衣、毛衣,花了近兩千塊。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個便餐館,吃一份沙拉,再去下一個便餐館,吃一模一樣的沙拉。我又橫遭拋棄。我那麼小心,下場還是一樣。我決不會再找佳士瓦,因為會有個同樣落套的結局。黎若納一次一次地解釋,她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只好瞪著她。她的拋棄過程漫長。一次一次來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說,讓她死了這條心──她想見我們?除了傷疤長平了。爸卻偷偷地和她見面。聽她睜著標緻的眼睛說瞎話。爸把我從外婆那裡偷出來。並不說我們去哪裡,只是做鬼臉。他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可悲人物,從濫情的女人那裡得到點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納擁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也是豐厚的,爸就這樣想開了。爸覺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還有什麼可怨。爸管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態叫「與世無爭」,管他們萬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著十八歲的我去賓館的七樓。捺一下門鈴,他扭頭來對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額上幾根亂髮抹到頭頂上,突然再伸手把它們拉回來,匆匆擺出一個形態。門開了,門裡的人看見我從爸的手裡一蹦。那是一個陷井,門裡和門外人一塊為我設的。我逃不脫了,板著毫無血色的臉走進去。一個大客廳,地上攤著畫、絲綢、話梅、一個男人。那男人在打電話,見有客人來也不從地上爬起來。爸說他晚上來接我。我和現在的吳川一樣,拿出的姿態現在該叫酷;毫不動容,寵辱不驚。讓黎若納又是擁抱又是哽吟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攤了多少東西,包括那個男人,把我拉到沙發上,說她在我這歲數沒我這樣秀氣。她該看看她的手藝──我襯衫裡那塊從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著打電話的人正說到了哪裡,大聲叫,吳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淚把臉上的紅紅藍藍淚開了,我都害臊。

  吳岱馬上掛了電話,從地上爬起來,啊呀!我好不像話,不知道貴客來了!

  老花花公子很精幹,一看就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這時站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住扶杆,想他到底讓黎若納和我母女團圓了。老花花公子提議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館在外匯商場樓上。飯後黎若納和吳岱逛著商場消食。首飾櫃檯前,黎若納看到一串珍珠項鍊。每顆珠子都含有七彩,要外匯?要外匯。她抬頭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寵大的錢包。我立刻把臉調開。一個盒子賊溜溜地塞進了我手心。我臉滾燙,說:我不要!我要這個幹嘛?!黎若納耳語說,女孩子大了,應該戴根項鍊。我還是不要,眼睛瞪著她,讓她看我沒有這麼好收買。她眼皮上的藍色一翻,看了吳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來,別讓他看見!她做我的主,打開我的書包,把裝著珍珠的綿盒硬塞進去。我羞惱得渾身無力,她把我變成了她的私房。你以為人闊到那程度就不是市儈了?你錯了。可怕的是她也把我拉進了這種市儈勾當。她給我的傷害已足夠,沒必要再來傷害一次。這樣偷雞摸狗的母愛,比所有傷害都深,因為它含有下賤和羞侮。

  我給吳川打電話。我一共才撥過三次她的電話號碼,手指頭已經老馬識途。吳川的口氣已經是個芝加哥人,不冷不熱,進退兩可。真為了小納粹和我生分?原來也沒熟起來。兩人都沒掌握好親熱的進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兩個陌生女子變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齒含混,這是無可奈何的一個稱謂,已過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罷了。

  我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東拉西扯。我說我在試穿新年大減價的剩餘物資,問她要不要來拿幾件衣服走。大減價的衣服號碼不齊,讓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掃戰場。她說她功課太多,再說我的格調和她差那麼遠,號碼合適也沒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樁事。人們越來越謹慎,生怕把感情拿出來別人不要。芝加哥呼嘯的冬天到處飄著沒人要的感情。吳川為我買了那麼一條典雅高貴的長絲巾,卻要像棄物一樣拿出來,還問,你要嗎?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設防。原來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們按那個「無所謂」的格調開展情誼,這時我不會抱著一頭熱的電話發呆了。吳川那邊掛斷很久了,現在線路上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教我如何先掛斷,再如何重撥號。她重複說,請掛上電話。中性的情感和情緒,最保險,最正確。那正確的聲音就是吳川的延續。我趕緊掛了電話。

  春節中國大使館邀請二百多名中國人參加宴會。我得到兩份請柬。吳川會和我一塊去嗎?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邊了,她看著辦。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這邊。離宴會還有半小時,佳士瓦的球又踢過來。我脫口說,想和我一塊去赴宴嗎?好極了,什麼時候?

  半小時後。我們約好在大使館門口見,然後我便胡亂在臉上塗了點顏色。紅燈很多,夠我把睫毛液刷上,掃上眼影。停車場鬧車災,車子一寸寸往裡爬,我可以刷腮紅,勾唇線。堵塞繼續下去,我的臉就可以化得誰也不認識了。車上了三樓,我興致盎然地繼續糟踏自己的臉。佳士瓦果然大驚失色,問我要去哪裡參加假面舞會。他的手已從褲袋裡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我,表情是「請自重」。我大笑起來,說假如停車場再擠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從他眼皮下溜走。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陌生人?這一個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嗎?

  他動手來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個老手,很會擺佈女人的臉。他把我拉到路燈下,往後退退,又上來輕輕擦幾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裡了,很溫暖。右手最近恢復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顧們訂特殊服務的預約都讓我回絕了。它決定潔身自好,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給佳士瓦握?也許。大使館門口擠了一大群中國留學生。一個紅頭髮在人群裡。我叫道:吳川!

  她一個人。小納粹呢?

  我從佳士瓦手裡掙脫,跑過馬路。一輛車開過,輾在我拖在身後的陰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樣已把吳川的手抓住。刹那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了能這樣拉住她的手,我開始讓我的手潔身自好。我不願從那些不見天日的所在冒出來,面對她。我的收入急劇下降,但她使我對那污七八糟的晦暗收入噁心透頂。

  你怎麼才來?她說,分寸感、距離感都好。

  你怎麼不進去?外面多冷!我說。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頭紅發。假如她一頭綠發我也絕不評說。

  我沒請柬呀。她眼睛瞥一下穿過馬路的佳士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