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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6)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這麼幹過。二十年前我什麼沒幹過?茹比覺得受到了小看。我還差點和一個小夥子私奔呢。我愛那小夥子,因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餘光看見燭光裡出現一頂紫色的義和圍頭巾,還有絡腮鬍子像匹大獸似的走近吳川。沒錯,佳士瓦成了個神經質的家長。

  吳川垂著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納粹緊密相處了沒多久,她已經把他的笑容學來了。那種對家長和長輩很寬恕的笑。那種和老古板們不一般見識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種酒的混合作用下開始失態。音樂開得吵鬧無比,大家骨頭也輕了,扭動著腰和臀。電視上的人臉和這屋裡的人臉一模一樣,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歡樂。早就不再追求內在的、真正的情感滿足了。存在的就是這種圖解式的狂歡。過後他們誰也不需要誰。誰也不敢需要誰。美國式的硬漢,裝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來要進廚房,到門口看見一位女客在裡面取冰塊,趕緊躲避。集體撒歡很省力,一旦和誰單獨面對面,都緊張得手足無措。所以有個人叫一聲「姐」,心是值得為之一酥的。

  我現在一個人在廚房裡,心驚肉跳地享受這一刹那的自由。因為這自由隨時會被剝奪。仿佛和情人生離死別之前,等待機場的登機廣播那樣心驚肉跳。一個人終於結束了我的自由。小納粹。Hi,他說。

  我得馬上出去。搜腸刮肚地找話說將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氣,好情緒。我和他瞎搭了兩句話就向廚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納粹真是個很累人的人。這得多自信、多張狂的人,才敢製造這種窄路相逢的對峙?他還真自信,把面孔擺在我目光的焦點裡,決不躲開。

  其實姐妹兩中間,我更欣賞姐姐。他說。

  我做出一個「你有病」的表情,笑起來。讓他明白不是他在調戲我,而是我隨時會調戲他。我在他眼前,紮出情場老女人的架式。

  真的。我第一次見你,就想,什麼時候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你。

  什麼話?

  我剛說的那句話。

  你小子當心一點。

  當心你翻舌?你要我現在自己去告訴她嗎?她不會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顧客想進一步拓展我對他們的服務,我就這樣哈哈大笑。

  有什麼值得你笑的?小納粹問。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吳川為你吃醋?

  過了好幾秒鐘,他低聲說,滿足了──戳傷一份真心就讓你那麼滿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嗎?我問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費給你按摩。我說。

  他害怕起來,轉身逃了。小東西,以為自己多麼複雜、病態,吳川的純潔讓他不得施展。純潔是缺陷,他可以幫忙讓吳川彌補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對我的複雜、病態,才沒了那份屈才感。他雖然不是個玩藝兒,蠢是不蠢的,至少預感我有什麼難言之隱,有不可見人之處。他也許多情,但足夠陰暗。

  我把吳川留下,藉口是需要人幫我打掃狼籍。我在第二間臥室裡鋪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撲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彈。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歲。吸毒、做愛都經歷了,還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歡,心裡一陣不適。人們管這種不適叫作「柔情」。

  以後你想來就來,這床就是你的了。我從床頭櫃裡拿出一串鑰匙,喏,這是樓下大門的,這是公寓的。

  這床以前是誰的?

  空的。

  那幹嘛擺張床?

  我有第六感唄。

  第六感覺告訴你我會考上芝加哥的大學?

  我一直留著這張床,因為它很適合你。

  這種話讓我們難為情。比較誇張。戀人之間用來調動、催化激情的。這床是前面房主女兒的,我買下公寓它已經在這屋裡。茹比把它叫作「茹比的床」。我在發現茹比的性傾向之後從不冒風險讓她過夜,栓上門也不行。茹比說她要找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我陽臺下唱小夜曲,這樣我會把門鑰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們都逗得起,關係建立在相互間的幻滅上。我卻生怕吳川對姊妹關係幻滅。

  她說她要洗個澡,我替她準備好毛巾。五分鐘後她在浴室裡喊我,姐,拜託幫我拿樣東西!什麼東西?我自己的洗髮露,在我背包裡!我的頭髮讓染料燒壞了,得用專門的洗髮露。

  她的包是一個大雜貨鋪,從魷魚幹到長統襪到書、本、文具,一直到洗髮露、避孕藥、牙刷。她早就準備要在我這裡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請她住,大概她會有一次微度幻滅。我後怕起來。

  我把洗髮露遞給她,又把攤了一地的雜貨收進她背包。這哪裡是學生的書包,簡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從浴室出來,我說,你天天都背這麼多行李上學?

  啊。她弓身擦著頭髮。

  到處帶洗髮露、牙刷、內褲?

  啊。萬一要在外面過夜。

  她是隨時準備上男孩子那兒去過夜,還是隨時準備到我這裡來過夜?我不會問下去。怕證實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間,開始打電話。一會竊竊私語,一會捧腹大笑。終於和小納粹依依不捨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門。她起來開了門,一個玉人兒,可惜眉毛上有那個多餘的環。

  我覺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說。璜是小納粹的名字。

  她眼裡出現了防禦。為什麼?

  他是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能應付吸毒、泛性。你是從完全不同的環境裡來的。

  我也能應付。她開始出現不屈的神色。

  你覺得你上不了毒癮?

  我就試試看,一共沒試過幾次。

  可他是成了癮的人。

  你怎麼知道?

  不然他怎麼連一個Party都熬不過去?

  他說那些人太沒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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