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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3)


  茹比上課去之後,我取消了下午的兩個預約。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礦,能挖出金項鍊、翠戒指、玉手鐲,和一紮用絲發帶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給黎若納的。他的繼母去世,把這個翡翠戒指給了爸。玉手鐲是爸攢錢給黎若納買的。他們剛結婚他就答應給她買。黎若納在舊貨店看見一個玉手鐲就成了個耍賴的小女孩,拽不動推不動。爸答應她一有錢就給她買。那錢爸在二十年後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裡刨啊刨,把寶貝一件件埋進去。黎若納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兒」,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關係就這麼不倫不類地定下了,三年後爸帶了個女人給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說是心臟病猝發。外婆犯心臟病是殺手鐧,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來。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葉讓風帶著滾動,沙啦啦啦。一本正經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們把氣氛弄得莫測,並有一點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動。我怕誰呢?黎若納把我和她的舊內褲一塊扔了,誰還會要我的性命?

  樓是正派人的樓,五樓的窗子突然有了鋼琴聲。我出了電梯,面對長幾和假花。假花後有面鏡子,我看見亞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臉上。來這兒無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賺下午的兩張支票。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定不會馬上有人來開。最好別開,我已經沒好奇心了。門一開,我們全都沒了退路。黎若納就得到了救贖。

  門卻開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嬌嗲原形畢露了:一身乳黃色室內服,背上一個小帽子。她像個吃母奶吃到二十歲的孩子。我說,咳!

  她已經認出我是誰了。用英文說:難怪!今天在學校是你嗎?

  我說:你說呢?我堅持用我標準的中國話。

  她把我請進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應該先打電話來。她問我什麼時候得到她的電話號碼的。我說有一陣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說著進了她的客廳。她為客廳的淩亂向我陪不是。我看出淩亂是偽裝的,她用淩亂經營出一個可心的小窩。雜誌上剪下的畫頁都顛三倒四地貼著,地上一大蓬紅楓葉插在粗糙的鐵皮桶裡,全是別有用心。二十一歲已經是個打扮的老手,遇到什麼,打扮什麼。黎若納穿不合體的衣服,讓人過目不忘。

  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她不用沙發這樣平庸的家具。

  不坐了,我馬上還有事。

  她說:是嗎?

  我已經明白了。她沒有想念我。什麼都是黎若納的操辦。外婆把黎若納的信放在米箱裡,她以為這樣就當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納了。我嘴上說,早想來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功夫。

  她說:是嘛?

  她這句話有點惹我惱火。好象說,誰相信呀?這年頭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都嫌多餘。

  她冷淡,別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納說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為真地認為這個城市有個想我的人。我中了計。黎若納無非想讓我和她相互監視。或者她覺得她二十一歲的女兒在兇險的芝加哥得有個保護人兼保姆,於是我就光榮入選。她問我想不想喝口熱的,茶或咖啡。我說我馬上要走了,不耽誤她時間了,大概她功課很緊。她說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這個態度,來也行,走也好,都隨我便。這個叫吳川的女孩。

  我問她功課多不多。她說比在香港時好些。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她的選課。她聳聳肩,全無所謂。我的談話欲望給她的無所謂刺激起來說,我剛才聽她彈鋼琴了。她兩眼一瞪,問我,什麼時候?我說上樓之前。

  她說她已經一個月沒開過鋼琴蓋子了。

  我的自作多情原來可以導致美妙的琴聲。我說那我聽見的大概是你樓上或者樓下的人彈的琴。她說不可能,這種防嗓音的窗子怎麼可能把琴聲從幾層樓上漏到馬路上呢?太好了。從這一點上看,吳川也是黎若納,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給人搭臺階讓人下臺。

  廚房突然響起一聲哨音。她跑出去,回來時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面前一放。她什麼時候去燒的水?我一進門她就打算請我喝茶?我說既然茶也燒好了,我就坐會。她臉容毫不因此改動絲毫。她問我習慣坐蒲團嗎?她特別討厭沙發和椅子。她從小幹什麼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種豪華,不是什麼人都有福氣把桌子、沙發、床延伸成整個地面的。至少地面得有資格去當桌子、沙發。它至少得夠乾淨,或者夠柔軟。那個金子堆大的老少爺慣使著母女倆別出心裁。

  吳川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不餓。她說那麼一頓自助餐,大概是不會餓。我想那她問我吃晚飯沒有幹什麼呢?她把一盤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面前。吃不吃自便,她無所謂。通心粉是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燒茶時她已經把它熱上了。我毫無胃口,做出熱情讓她看了出來。她說不餓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當午飯。我問她自己吃過晚飯沒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隨時都吃得下去。

  冷場總是發生。她不懂冷場在這樣的劃時代相見中不可以頻繁出現,因為哪一個冷場都可能導致終結。我在一個再也救不起的冷場中站起來,說哎呀,得走了,不然要遲到了。她眼裡露出莫名其妙來,好像說:並沒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

  哪天我請你出去吃飯。我走到門口時說。

  吳川笑一下,說好啊。她沒有說:你有空再來我這兒吧。也沒有問,你家住在哪裡?

  我又是一陣無趣。她沒等我走到假花就關上了門。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風打起哨來。芝加哥一夜間變色,一派鐵青,樹葉落完的枝杆瘦削而鋒利。我的生意紅火,男人們在鐵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溫情。最醜陋、低下的溫情,一百元可以買到。吳川的手連鋼琴鍵也不屑於摸。手得好好洗,惡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兩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們都胡亂約會,只要不是獨處就好。兩個人打電話給我,佳士瓦和吳川。吳川只是要把我拉在她家的絲巾還給我。佳士瓦說他有兩張舞劇票,他的伴兒黃了,一張票多餘下來。他本來準備去劇場門口賣掉它,但他不願和一個陌生人挨著坐。我說謝謝了,很榮幸他不把我當陌生人。他說順便一塊吃晚飯。我說那就在他學校附近選一家。因為我必須從吳川那裡拿回我的絲巾。

  晚餐時我粉墨登場。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領情。選了一條黑裙子。這是我第一次買不減價的衣服。沒什麼新鮮想法,穿黑色總混得過去。佳士瓦在門口抽煙。他又讓我心動一下:抽煙的男人現在是以稀為貴。蠟燭、鮮花、音樂,餐館的人全是竊竊私語。今晚他想走多遠?脫下大衣後,我說我一會要出去等一個人。他說叫那人到裡面來,也一塊喝一杯。我說約好在門口,只拿一件東西,她就走。佳士瓦俏皮的說:是「她」?那我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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