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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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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下肚,我們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責推到酒上。我站起來,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說他何必去風裡陪凍一場?他說是嗎,在颳風?和你在一塊怎麼不覺得呀?要沒有酒,這種初級殷勤比較倒我胃口。我還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說他得確定一下,我等的那個人的確是個「她」。我把大衣還給侍者,說好吧,我打電話叫她進來吧。我們重新坐下來,都有點累。我趕緊倒酒。喝了酒會不把許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緊。我和佳士瓦眉來眼去,腳不老實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開。我怕什麼呢?怕佳士瓦相上吳川?他比吳川大十六歲,別逗了。吳川比我優越?當然。二十一歲的白癡都比我優越,何況吳川不是白癡。我的確怕,這我得認帳,我怕吳川向佳士瓦展示一個純情、青春的我。一個二十一歲的我,沒經歷過遺棄,沒讓一大鍋湯燙傷過,沒有在游泳池邊吸引過許多殘酷的追尋目光。佳士瓦馬上會比出優、劣,何任男人看見了原版就不再會要殘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來,吳川擁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屬我的太多了! 我把電話撥通。吳川淡淡的聲音出來了:你這就出來嗎?她吃准是我打的電話,「哈羅」都免了。我告訴她,到了餐館門口,往裡走,走到右後角。她說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對吳川顯露出興趣,我和他就從「非陌生人」降一級。這個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關係,連我和吳川都是這種關係,大家餘地留得大著呢,缺了誰也不會受不了。 剛放下電話,吳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氣。她在餐館門口站了至少十分鐘。我說你早來了幹嘛不進來?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絲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說,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裡摸。我說,把包拿下來,坐會兒,想吃點什麼?她把手從脖子後面一抽,我看見一條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條長紗巾,自來舊,金色很含蓄、曖昧,摻了舊舊的秋香色和鏽色。變色龍似的,從哪個光調看它都讓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嗎?」吳川問我。 她的樣子是隨時準備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說。那給你吧。她也是漫不經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謝了她,她像沒聽見。叫她坐下吃點什麼,她說她下面還有一節課,得馬上回課堂去。再轉過頭,她小小的人兒已經給她的大背包擋住了。本想給佳士瓦和她介紹一下,她連嘴都沒讓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說。 絲巾還是女孩?我問。 你妹妹和絲巾都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廚房裡把那個意大利老廚子拉出來──他視力只有零點一,是靠手感和嗅覺烹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們是姐妹倆。佳士瓦說。 不過我是她的下腳料做的。 不過我先見到你的,先入為主。 我把絲巾拿過來。嶄新的氣味、質感。吳川把它隨便往背包裡一揉,和她亂七八糟的書、筆,絨衣塞作一團。她是真不經心,還是存心要減低送我禮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經心呢?她為了來見我,早早就跑到餐廳門口了,在冷風裡站了那麼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還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時間選了這條長絲巾?她一定覺得我原有的那條太湊合,她認為我配更華貴的東西。黎若納借這個二十一歲的吳川來評判我的審美格調,借吳川的手來操辦我的形象設計,如此而已。所不合邏輯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廳門外的芝加哥寒冬。 主菜來了的時候我們已經不能從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斷看表。我們因為談到我的童年而不斷停下咀嚼。我講的是我和父親、外婆的生活。它讓我講成了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劇細節都是自我解嘲。這就是黎若納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流產,最終留住了吳川的那段歲月。我告訴佳士瓦,外婆買了五隻螃蟹,也養在米缸裡。米缸可以養肥螃蟹,能從頭年秋天養到來年春天,這樣過春節能能吃上完全不宜時的螃蟹。螃蟹全鑽到了米缸底下,外婆去用手刨,手指被鉗住。我解救外婆時,發現了一紮紮的信,大部分是給爸的,一小部分是給我的。黎若納多的是時間,用寫信消磨。 說明你母親還是愛你的,也愛你父親。佳士瓦說。 她很濫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會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個最幸福的女孩,大概。 我們起身,佳士瓦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長絲巾掛在我脖子上。他鍾情于吳川的選擇。黎若納一次要從香港回來看我。十七歲的我對同病室的人說:我媽星期五來看我。第二個星期五,我還是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等,怕探視時間過了,黎若納給擋在樓下。一個二十五歲的病友很久沒下過床,被捆綁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從鼻子裡插的氧氣管裡對我笑,問我見到我媽沒有。我告訴她我媽下星期五一定來,這星期她沒買到從香港飛此地的機票。第三個星期五,二十五歲的女病友問香港的機票買到沒有。她已經不再為我望眼欲穿,她已經在等待我的謊言破產。她是一個女軍官,天天有男女老少眾星捧月地圍在她床邊。第四個星期五,黎若納把電話打到護士值班室,說她下星期肯定來。第五個星期四夜裡,二十五歲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納還是沒來。黎若納造的孽可真夠深重,二十五歲的一條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盡。量她也沒臉皮再打電話來。爸說她已到達,突然收到香港急電又返回了香港。黃膽肝炎造成輕度肝腹水的我還遠遠沒有成為黎若納的急事。爸從此天天下午來醫院。違反醫院規矩,他不管,他的探視要抵上雙份兒。半年後,爸帶著康復的我去了郵局,在隔音室裡的咆嘯連外面的人都聽得見。他說黎若納拋棄一個孩子一次夠了,不必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五個星期五,一個女孩經歷了五次拋棄。隔音室的門開了,黎若納要和我說話。我搖搖頭。這樣多累? 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麼樣的無賴藉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藉口打動了爸。她的藉口一向打動爸。也只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裡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麼把你弄成了個「花人」。 我看著舞臺上的吉賽爾幽靈,怎麼會有人把憂鬱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語詞是及不上的。語詞表白憂鬱和傷感都那麼不得體,那麼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隻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只有一個熱望,毀了進入到這手心裡來的東西。現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兇殘,只想毀掉進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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