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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2)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好在黎若納停止囉嗦了。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學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校地下室裡看見她,也把頭髮染得不成體統。她約我來吃她們大學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夥過活,我幹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像,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上班,常常采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為其采採花。尤其是為採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生們沒有一文現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地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裡。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面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生們多數戴著耳機,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同時能幹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不例外。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幹的每件事幹了就忘,沒一件算數。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髮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的黃。我心裡說,轉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過來了。由於衣服頭髮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的清爽。原來什麼都是偽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著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唇,十足的嗲小妹。笑起來她總是手背一提,好象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麼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後蹩的小腿,腳在後面,人挺到前面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向我的一刹那,我把頭調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遊戲便玩了起來。只要她回頭,我就轉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髮,多有看頭啊!我在給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髮,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髮,很有質感份量的頭髮,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為她身上有我。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美、風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我背上的汗毛刷的一下全部豎立。

  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烈,眼神、姿態、話語,都強烈得讓人吃不消。我把託盤往角落裡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茹比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吃飯。

  我說:誰?

  她說:是誰無所謂,反正你不在和我一塊吃飯。

  我嘻皮笑臉:男孩子們太讓人心亂了,茹比,誰讓你把我帶到這裡來?

  其實我還在毛骨悚然。

  我的教授是個挺帥的白癡,我要是個姑娘就和他來個一夜情,茹比說。要不要給你們介紹?茹比強烈的灰眼睛看著我。

  我厚著臉皮說:好啊。不過一夜情還費什麼事介紹?

  茹比突然站起來,走了。茹比知道我旗幟鮮明,不和女人膩歪。她從來沒給我得罪成這樣。她找上來要我傷害她,我有什麼辦法?本來我想把亞洲女孩指給她看,話一講出口變了。一頓廉價自助餐直接成了殘局。

  我放下塑料刀叉,無趣極了。連個假戲真做的獻花者也沒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高大地又冒出來,在長條餐桌對過。她指著身邊的絡腮鬍子男子,看著我:怎麼樣?

  我以為我幹那樁勾當幹得不會臉紅了。我把手伸過去,合在他伸過來的手上。絡腮鬍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豔麗無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來。黑鬍子和豔紅的嘴唇裡是天然的牙齒,謝天謝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裡倒出來的,雖然生硬、乾燥。我想集中精力來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當心又溜到另一張桌去了。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那個百分之四十的側影在豐茂的偽金髮中。應該說,是看著二十歲的黎若納。我的父親就在我這個角度欣賞她嗎?黎若納是個讓男人一看就心裡打鼓的女人。他們一面想:禍水禍水,一面就趟了進去,誰也攔不住。

  我一面吃,一面和絡腮鬍子打情罵俏,同時盯亞洲女孩的哨。同時做三件事,前兩件都不算數。我說:洛倫教授你和佛洛伊德長得一樣。他說不止你一人這樣認為,他以為我說的話算數。他說:茹比說你是舞蹈物理學博士。我說茹比誇大了,我半途而廢,不過舞蹈物理學無論如何都是廢。他說沒錯,和文學寫作一樣,早學成早廢,晚學成晚廢。他又把我的話當真了。他應該反駁一下,說,真是個有趣的學科!可他說,你看,我就這麼廢人子弟。

  亞洲女孩是修什麼學科的?有錢該修廢人子弟的學科。亞洲女孩站起來,又去排隊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魚塊回來。廉價自助餐裡這兩種最上檔次。貪嘴的女孩。這個國家她算來對了,誰也不懂貪嘴是古典的羞恥。我接過洛倫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給他一張名片。但願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還得給他。他握住它,這回握得不乾不淨了。你以為它只是只纖纖素手?那樣一握就酥在你手裡了?

  手放開我,他眼睛一垂。這是個少見的細膩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時他走得遠了點。一個缺乏廉恥的環球、時代,我碰見了一個羞恥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刹那間收回神志,目送他走進人群。茹比一會也不讓我純情,問我:一夜還是兩夜?

  我說:你還有點眼力。他不是白癡。

  茹比說:讀讀他寫的小說你再發言吧。

  我已經把佳士瓦忘了,看著亞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個男人請她去吃海鮮大餐的話,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嚴酷的訓導下,終於培養出不貪饞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們少了一件討我好的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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