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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4)


  「關緊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幾個關緊的人給你蓋章子,批文件,門兒都莫得!」她看著老金,眼神卻不知在哪裡。她語氣是很掏心腑的,那樣子像老金悶慌了,去跟牲口們推心置腹說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卻不懂人語的牲口一樣茫茫然地看著她。由於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臉殼在褪去;殼的龜裂縫隙裡,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講話,一面用手指甲飛快地在臉上摳著。尖細的指甲漸漸剝出一個豁口。順豁口剝下去,便出來野蠶豆花一樣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幾年前就這樣在場部打開門路,現在她們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個女娃兒,莫得錢,莫得勢,還不就剩這點老本?」她說著,兩隻眼皮往上一撩,天經地義得很。她還告訴他:睡這個不睡那個是不行的;那些沒睡上的就會堵門路。

  老金點點頭,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壯的一杵煙來。文秀什麼話都跟他講。她說那些睡過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門道了。她對他講不是因為特別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為他不會有看法。牲口會有什麼看法?

  這進帆布呼啦啦一陣子響。男人在找他的第二隻鞋,嘴裡左一個「狗日」,右一個「狗日」。老金脊背對著簾子,坐著,吸他的煙捲,使勁吸,肮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鑽出來,不肯讓老金就著馬燈的黃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認清。他在場部是個太關緊的人物,忙得很,連句客套話都不給文秀,上來就辦正事。來都是瞎著燈火,他從來沒看清過文秀長什麼樣。

  文秀被他支出來對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隻鞋?」文秀問。

  「哪個的?」老金的。

  「你管是哪個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聲,走到他對過。她頭髮從臉兩邊掛下來,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塊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臉上,她瘦得兩隻眼塌出兩個大洞。

  「問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聲。

  老金只管吸煙,胸膛給鼓滿又吸扁,像扯風箱。

  「牲口啊?啥個不懂人話來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擺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來。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沒什麼不能露的,人的廉恥是多餘。

  老金聽著那個位關緊人物赤一隻腳從他背後溜走。

  文秀仍披著大衣,光著腿杆子在帳篷裡團團轉。她搖搖這只水壺,空的;那只,還是空。他們在這涸了水的地方已駐紮一個多月,每天靠老金從十裡外汲回兩壺水,從這天起,水斷了。

  如此斷了五天水。喝,有奶,還有酥油茶。來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個,有時是倆,或是仨。老金夜裡聽見一個才走,下一個就跟著進來。門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門口擱了幹刺藜,巴望能錐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們都輕巧地繞開了它。最要緊的是,在上文秀鋪之前,他們的鞋都好好的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氣了。她一夜沒睡,弄不清一個接一個摸黑進來的男人是誰。最後一個總算走了,她爬起來。老金在自己鋪上看她撕開步子移到他鋪邊上,對他叫道:「老金,幾天莫得一滴點兒水!」

  老金見她兩眼紅豔豔的,眼珠上是血團網。他還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如此地斷水使她沒了最後的尊嚴和理性。

  老金慢慢的開始穿衣,喉嚨裡發出咕噥,一條結滿汗繭,又吸滿塵土的褲子變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鋪邊上。他將它拖過來,開始穿。不知是他穿它,還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邊,眼瞅著那截燒得擰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麼。她對老金扯直嗓門叫:「搞啥子名堂——穿那麼慢?!」

  老金忽地停了動作。

  文秀像意識到什麼不妙,把更難聽一句吆喝銜在嘴裡,瞪著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你在賣,曉得不?」

  文秀還瞪著他。過一會眼睛狐騷地一眯:「說啥子嘍?」

  「你是個賣貨。」他又說。

  「那也沒你份。」她說。

  立冬那天,文秀在醫院裡躺著。她剛打掉胎,赤著的腿下鋪著兩寸厚的馬糞紙,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進去。卻沒有一個招呼他進去。護士們公然叫文秀:「破鞋,」「懷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個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張三趾」。說是他一次槍走火打沒了三根腳趾頭。張三趾傷好之後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當都換成了冬蟲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錢,帶起來也輕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腳下開槍的,把自己製成個殘廢,馬也騎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張三趾走過來,坐到同一條板凳上。他遞給老金一根紙煙,就進了文秀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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