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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3)


  「要走?」文秀說:「該到我走了嘍!」說著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頦子,頭縮進帆布簾。

  她開始翻衣服包袱,從兩套一模一樣的舊套衫裡挑出一套,對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濺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歎口氣,還是穿上了。系上紗巾,再好好梳個頭,不會太邋遢。她走出來,老金已把茶鍋裡的奶茶燒響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沒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著收拾打扮過的她,眼跟著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斷柴枝。她這時將一塊碎成三角形的鏡子遞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舉著。不用她說,他就跟著她心思將鏡子升高降低。

  文秀這樣子在領口打著紗巾,梳著五股辨子等了一個禮拜,場部該來接她那人始終沒來。第八天,老金說:「要往別處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給改了,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馬上尖聲鬧起來:「又搬、又搬!場部派人來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著老金,小圓眼睛鼓起兩大泡淚。那意思好像在說:「場部人都死絕,等七天也等不來個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錯!」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遷的事。他每天把馬趕遠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場。文秀不再跟著出牧,天天等在帳篷門口。一天,她等到一個人。那是個用馬車馱貨到各個牧點去賣的供銷員。他告訴文秀:從半年前,軍馬場的知青就開始遷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裡有靠山的,後走的是在場部人緣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們個個都有個好人緣在場部。

  文秀聽得嘴張在那裡。

  「你咋個不走?」供銷員揭短似的問道,「都走嘍,急了老子也不幹了,也打回成都嘍!」他兩個膝蓋頂住文秀兩個膝蓋。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銷員顯然是個轉業軍人,一副逛過天下的眼神。這場子裡的好交椅都給轉業軍人坐去了。

  「像你這樣的,」供銷員說:「在場部打些門路擔心怕太容易喲!」他笑著不講下去了。然後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臉、頸子、胸口。

  供銷員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單下的鋪草也給揉爛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幫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門路。供銷員是她要走的頭一個門路。

  (2)

  天傍黑老金回來,進帳篷便聽到帆布簾裡面的草響。帆布下,老金能看見兩隻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變的姿勢已站了一個多小時,直站到帳篷裡外全黑透。

  供銷員趿著鞋走出來,沒看見老金,徑直朝亮著月光的帳篷門口走去。套著貨車的牛醒了盹,供銷員爬上畫,打開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鋪上一絲人聲也沒有。她還活著,只是死了一樣躺著,在黑暗中遲鈍地轉動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聲,踏動幾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來一口奶茶。文秀頭從帆布簾下伸出,月光剛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頭臉都被汗濕完了,像只剛娩出的羊羔。她嘴湊過來,老金上前扶一把,將她頭托住。她輕微皺起眉,頭要擺脫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帶點譴責腔調。

  老金又「嗯」一聲,快步走出帳篷。他找過自己的騎馬一跨上去,腳發狠一磕。

  他在十裡之外找到一條小河,是他給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條。他將兩隻扁圓的軍用水壺灌得不能再滿。回到帳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還在帆布簾那邊。

  「快喝!水來嘍!」老金幾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將一隻水壺遞給文秀。很快,聽見水「呼吐吐,呼吐吐」地被倒進了小盆。之後文秀又伸出手來要第二壺。

  老金說:「打來給你喝的。」

  她不言語,伸手將壺帶子拉住,拖進簾內。水聲又聽得見了,她又在洗。她不洗不得過,尤其今天。一會兒,她披衣出來,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帳篷,走得很遠,把盆水潑出去。

  老金覺得她走路的樣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遞過一隻水壺:「還有點水,你喝不喝?」

  老金說:「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謙讓,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個蘋果,將壺嘴仔細對準它。水流得細,她一隻手均勻地轉動蘋果,搓洗它。她抬起眼,發現老金看著她。她笑一下。她開始「哢嚓哢嚓」啃那只蘋果。它是供銷員給她的。她雙手捧著它啃,其實大可不必用雙手,它很小。

  文秀從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來,總看見帆布簾下有雙男人的大鞋。有次一隻鞋被甩在了簾子外,險些就到帳篷中央的火塘邊了。老金掂起火鉗子,夾住那鞋,丟在火裡面。鞋面的皮革被燒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點的油珠子。然後它扭動著,冒上來黏稠的煙子,漸漸發了灰白。一帳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認識這鞋,場裡能穿這鞋燒包的沒幾個。場黨委有一位,人事外有兩位。就這些了。

  前些天文秀對老金說:「這些來找我的人都是關緊的喲。」

  老金問:「好關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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