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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5)


  半根煙下去,老金才覺出不對。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門。門卻從裡頭鎖了。老金扯開腿,將自己鑲銅頭的靴子照門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體護士都跑來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連下肢截癱的都推著輪椅擠在走廊朝文秀門口望。

  老金被幾個護士掐住,嘴裡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聲又一聲嘶啞。

  張三趾出來了,人給他閃開道。他一甩油膩的頭髮,儼然是個頗帥的二流子。他對人群說:「幹啥子?幹啥子?要進去把隊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門,然後又指老金:「老金排頭一個,我證明。」

  老金抬起那銅頭靴子朝張三趾僅剩兩趾的那只腳跺去。張三趾發出一聲馬嘶。

  護士們吆人群散開,同時相互間大聲討論:「弄頭公驢子來,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還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靜靜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風雪。老金給凍醒,見文秀房門開著,她床上卻空了。他等了一會兒,她沒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邊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頭白。她說她想去找口水來;她實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將她抱起來,貼著身子抱的。她臉腫得透明,卻還是好看。那黃蜂一樣的小身體小得可憐了,在老金兩隻大巴掌中瑟瑟發抖。老金抱著文秀,在風雪裡站了一會。他不將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馬廄走。那裡拴著他的馬。風急時,他便把脊樑對風,倒著走。文秀漸漸合上眼,不一會,她感到什麼東西很曖地落在她臉上。她吃驚極了,她從沒想到他會有淚,會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場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樹也被剝盡了葉子,繁密的枝子上掛著晶亮的冰淩。

  老金坐在柞樹下,看著文秀在不遠處擺弄槍。她已對他宣佈,她今天要實現自己的計劃。那是從張三趾那兒學來的。老金看她將那杆槍的準星兒抵在右眼邊,槍嘴子對準自己的腳。老金煙捲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槍響。

  文秀尚未痊癒的身影又細又小,辮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頭看著他。

  他不言語,沒表情,唇間土炮一樣斜出的那杵熄滅的煙捲也一動不動。

  他見她笑一下,把槍擺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說,「自己打自己好難——捨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點一下頭。

  她又笑一下,把槍口抵住腳,下巴翹起,眼睛閉上:「這樣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醫院,噢?」她說。

  老金說:「要得。」

  「我要開槍了——唉,你要證明我是槍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說:「要得嘛」

  她臉跟雪一樣白,嘴唇都咬成藍的了,槍還沒響。她再次對老金說:「老金,你把臉轉過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臉扣在裡頭了。帽子外頭靜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團,槍在一步之外躺著。

  她滿臉是淚,對老金說:「老金,求求你,幫我一下吧。我就是捨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個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來了,我最怕這裡的冬天。他們一個都不幫我,你幫我嘛。只有你能幫我了。……」她忽然撲過來,抱住老金,嘴貼在他充滿幾十個旱煙苦味的嘴上。

  老金將自己從她手臂中松了綁,去拾那枝步槍,她得救似的、信賴地,幾乎是深情脈脈的看著他。

  老金端槍退後幾步,再退後幾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著槍口。

  忽然地,她請老金等等,她去編結那根散掉的辮子。她眼一直看著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頓時明白了。從她的舉動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天她永訣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麼。

  老金把槍端在肩上,槍口漸漸抬起。她一動不動。完全像在照相。

  槍響了。文秀飄飄地倒下去,嘴裡是一聲女人最滿足時刻的呢喃。老金在擱下槍的同時,心裡清楚得很,他決不用補第二槍。

  太陽到天當中時,老金將文秀淨白淨白的身子放進那長方的淺池。裡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燒化,燒溫熱,熱到她最感舒適的程度。

  她合著眼,身體在濃白的水霧中像寺廟壁畫中的仙子。

  老金此時也脫淨了衣服。他仔細看一眼不齊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靜的文秀。他把槍口倒過來,頂著自己的胸,槍栓上有根繩,拴著塊石頭。他腳一踹那石頭,它滾下坡去,血滾熱地湧出他的胸。

  他爬兩步,便也沒進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風雪就把他們埋乾淨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齊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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