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嚴歌苓 | 上頁 下頁
天浴(2)


  老金說:「莫急嘛。」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啊金牙對她這樣一吼。它含有與老金龐大的身軀、寬闊的草原臉徹底不對路的嬌嗔。還有種牲畜般的溫存。

  文秀向坡下的馬群望著。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煙葉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煙捲,叼到嘴上,一遍一遍點它。文秀聽火柴劃動,火柴斷了。她眯眯眼「活該」地看老金笑。十來根火柴才點著那土炮一樣斜出來的煙捲。大太陽裡看不見煙頭上的火,也看不見什麼煙,只見一絲絲影子繚繞在老金臉上。再就是煙臭。隨著煙被燒短下去,臭濃上來。

  那口池子也升起煙。煙裡頭,透明的空氣變得彎彎曲曲。太陽給黑塑膠吸到水裡,水便熱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煙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來:「燙了!」

  「洗得了。」老金說。

  「你呢?」

  老金說:「洗得了。過會就燙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給老金一抱,就曉得這是個從來不洗的人。

  「我要脫了喲。」文秀說。

  老金說:「脫嘛。」說著把眼瞪著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馬群:「你去打馬,那幾匹鬧麻了。」

  老金有點委屈,慢慢的轉臉:「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動。她不捨得不洗,她頂喜歡洗。頭一個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擱在自己鋪前,吹熄了燈,剛解下褲子,就聽老金那頭的鋪草嗦嗦一陣急響。

  她騎著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儘量不發出聲響。老金那邊卻死靜下來,她感到老金耳朵眼裡的毛都豎著。

  「洗呀?」老金終於說,以一種很體己的聲調。

  她沒理他,索性放開手腳,水聲如一夥鴨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圍說:「嘿嘿,你們成都來的女娃兒,不洗不得過。」

  她是從那一刻開始了對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鋪邊上圍了塊帆布。

  老金背對文秀,仰頭看天,說:「雲要移過來嘍。」

  文秀衣服脫得差不多了,說:「你不准轉臉啊。」

  說著她跨進池子,先讓熱水激得噝噝直吸氣。跟著就舒服地傻笑起來。她跪在池子裡,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沒動,沒轉臉。他坐得位置低,轉臉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還是不放鬆地盯著他後腦勺,一面開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幹: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媽教她的。文秀爸是個裁縫,會省顧客的布料,媽嫁給他就沒買過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雲遮過來嘍。」

  老金頸子跟著雲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這邊。他看見她白粉的肩膀上擱著一顆焦黑的小臉。在池子裡的白身子晃晃著,如同投在水裡被水搖亂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聲:「狗日老金!」同時幽獎洗汙的水「嘩」地一把朝老金潑去。老金忙把臉轉回,身子坐規矩,抹下帽子開臉上的水。

  「眼要爛!」文秀罵道。

  「沒看到。」

  隔一會,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來兩個趕嫠牛去屠宰場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來:「老金!老金!蹲內在那裡做啥子?」

  老金大聲吼:「不准過來!」

  兩個男人說:「老金蹲著在尿尿吧?」說著把跨下坐著的嫠牛拔個彎子,朝這邊上來了。

  「不准過來!」他回頭兇狠的對文秀說:「穿快當些!」

  男人們這時已經發現了抱緊身子蹲在那裡的文秀,卻仍裝者是沖老金來。「老金,別個說你蹲著屙尿,跟婆娘一樣,今天給我們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過地上的步槍,槍口對兩人比著。兩人還試著往前,槍就響了。其中一頭嫠牛騰起空來,掉頭往坡下跑,身子朝一側偏斜,它給打禿一隻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給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來:「敢打槍喲--龜兒老金!」

  老金朝槍頭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著硝煙的薰染,不吱聲,沒一點表情,就跟他什麼也沒幹過一樣。然後他往槍肚裡填了另一顆子彈,對那個還愣著不知前進後退的傢伙說:「又來嘛。」

  那人忙調轉嫠牛的頭。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龜兒等著。」

  「等著--老子錘子都莫得,怕你個球!」老金大聲說,兩手用力拍著自己襠部,拍得結實,「劈裡啪啦」,褲子上灰塵被拍起一大陣。

  文秀笑起來。她覺得老金的無畏是真的--沒了那致命的東西,也就沒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馬整整半年。就是說她畢業了,可以去領一個女青年牧馬小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來,頭拱出自己的小營帳問老金:「你說他們今天會不會來接我回場部?」

  老金剛進帳篷,臂彎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滾一層白霜。

  「嗯?」老金說。

  「六個月了嘛。說好六個月我就能回場部的!今天剛好一百八十天--我數到過的!」

  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過的軍用皮大衣,兩個袖筒給剪掉了,猿人般的長臂打肩處露出來,同時顯得靈巧和笨拙。他看著文秀。

  「要走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