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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1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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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版本(之三) 據說住一百六十號病床的那個中年女人老早是滿有名氣的演員,跳舞的。人們眉來眼去,說,哦,跳舞的,叫什麼?姓孫吧?好像是。拍過電影的!哦,拍過電影的。沒聽說過。現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華。 據說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樓頂平臺上,把腳放到頭頂。難為她了,這麼一把歲數。 據說,有天早上值班護士哇啦哇啦朝樓頂上喊:「一六〇床,下來下來,有人找!」 這個叫一六〇床的女人跑下來,面色馬上白掉。護士指給她看那個坐在她床上的一個女孩。也不算什麼女孩了,有二十好幾了。姓孫的是外地人,從來沒有親眷朋友來看她。從來也不跟病房裡的人多搭訕。來一個人探她病,她激動的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孫姐」。那是後來人家聽到她倆這樣叫的。 最早一六〇床是蠻怕她的樣子。女孩子長得不太好看,頭髮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著方肩膀,穿一件深藍毛料列寧裝。這個年頭還有人穿列寧裝?不是古代人嗎?料子不錯的,是剛解放英國人洋行裡的那種嗶嘰。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來看她,常常同她到樓後面那塊草地上,攤開一塊塑料臺布,擺出火腿罐頭,鳳尾魚,兩個人一人坐一塊磚頭,在太陽下吃。這種好東西很多年都沒見過嘍。兩人親熱得不得了,在院子裡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麼手牽手。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子來了兩三個禮拜,閒話就有了。說她們倆相互看的時候,眼光不對。像男人女人那樣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對,講話聲音也不對。有一回一六〇床在睡午覺,這個叫珊珊的來了,輕手輕腳坐在床旁邊,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樣,不知羞恥。 據說同屋子的七個女病友都怕起來,都不敢在她面前換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醫院禮堂去看電影。芭蕾舞《白毛女》。她們倆看到一小半站起來就走了,椅子給翻得啪啪響。珊珊嘴裡咕嚕著北京話:「什麼玩藝兒。」她那「兒兒」的舌頭聽上去蠻橫,還傲慢。據說兩人手攙手出了禮堂,去了那片停屍房旁邊的樹林子。她們倆人常去那個樹林子。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終於有人覺悟了:這個珊珊說不定男扮女裝!兩個人到小樹林子裡面搞腐化去了! 這天三個護士帶著六七個基本康復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廁所裡。據說六七個女人在護士指使下,以瘋賣瘋,有的撕衣有的扒褲有的渾身亂抓,抓摸出的結果是:叫珊珊的人是個確切無誤的女人。 再往後大家對她們倆喪失了興趣。再親密、再鑽小樹林都沒看頭了。女人和女人有什麼看頭? 七四年冬天,一輛紅旗黑轎車接走了一六〇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後護士們才賊頭賊腦地咬耳朵:那天的紅旗牌是總理秘書派來的。原來這個半老徐娘孫麗坤真的著名過。早知道該待她好一點。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六) 還是那個晚上。她體內的痙攣一陣小於一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裸露著。她想跳起去抓攤散一地的衣服,同時悟到:即然這裡沒有異性,她還有什麼必要遮掩自己?接著一個相反的醒悟閃出:即然面對一個同性,她還有什麼必要赤裸?赤裸是無意義、無價值的,是個乏味的重複。走進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體中,在那些肉體的公然和漠視中,她個體的赤裸化為烏有。她苦思一個同性的手涼嗖嗖地摸上來意味著什麼。她苦思什麼是兩個相同肉體廝磨的結果。沒有結果。她對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輕的臉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沒有出路。像她躺過的一個個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後後她已得到解釋:一個女孩傾倒一個美麗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嗎?她告訴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點,利用了她的絕境,弄出這麼一台戲,永遠收不了場了。一個女性的玩弄竟比十個男性更致命。因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無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對兩性間情愛的陳腐、定規的理解刹時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張性別似是而非的年輕的臉上啐了一口。她以為結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轉回來。大致上扭轉回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幾天的苦思後進入了真正的空白。遙遠、遙遠地,她聽見誰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續了一年多。 然後她在某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做了個充滿思念的夢。她躺在冰涼狹窄的鐵床上,看著天花板上一個斷了的蛛網在空氣中遊動。她不知該拿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麼辦。全身又變得無比的敏感,曾經所有的觸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開始恢復舞蹈。看著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漸漸圓潤起來。 這時聽見護士打鐵般的嗓門:「一六〇床!…………」 又來了,這回大致是個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膚,頭髮還是短而整潔,後來發現這是個全須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裡俗氣地叫她「珊珊」。 自從這個人被公認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擠在一張窄床上:珊珊、孫姐。她覺得整個事情裡只有一丁點醜惡。珊珊起初對「珊珊」這稱呼哈哈笑起來。她堅持叫下去,她漸漸變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漸漸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個造做的北方小爺兒,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愛撫和保護也純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軟、微妙、溫暖。 在停屍房附近的樹林裡,這年這月這天,她意識到自己開始愛珊珊了。她問她真的從十一、二歲就愛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樂。她現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辭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說:那時候多可笑,別拿那時候當真;該當真的是眼下這個我。 「那時候覺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說,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種笑,「說了你別生氣,沒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時候,那個年紀,事兒特多!串聯、插隊。逃跑回北京,又到處偷書,翻圖書館的窗子。做了好一陣土匪。我都忘了我是個女孩。」 她看著不緊不慢說話的珊珊。 珊珊說一切是從看見她在窗口的那天開始的。真正的開始。她路過這城市去看望在三線做什麼保密研究的父親。她一眼認出她來。十二歲的癩狂突然回來了。她突然意識到,那癩狂和她前後所有的行為都有秘密的關聯。 她歎口氣,說:「那時我像口豬。」 她笑著說:「可不是。」 她馬上追問:「真像豬啊?」 她馬上解釋:「不是說你人。是你的態度,精神面貌。」她笑著安慰她:「你自己用豬這字兒!」 「看我像豬你還跑來逗我?要我?」她說,身子繃緊了,一碰要彈跳起來似的。 珊珊想說什麼,不說了。掏出一根煙,邊點邊說,「咱們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煙,瞧不起全人類,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樣一笑。 「珊珊。」她也歎了口氣。 珊珊還像徐群山一樣吸煙,垂下冷淡的單眼皮。時不時,她粗略地撩一把不倫不類的短髮。這時刻,前舞蹈家是真正愛珊珊的。她把她當徐群山那個虛幻來愛,她亦把她當珊珊這個實體來愛。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樣猝然離去,同樣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中。況且,不愛珊珊她去愛誰?珊珊是照進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陽,充滿灰塵,但畢竟有真實的暖意。 歌舞劇院派人來接她出院。告訴她她平反了,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離開上海,珊珊沒到站台上來送。她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該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裡。人群的一雙雙淚眼就是珊珊訣別的淚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別的淚從珊珊眼中流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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