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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12)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報》特稿,1980年10月15日〕

  金風送爽的十月,我們採訪了舞蹈家孫麗坤。在她獨舞晚會開幕的前夕,孫麗坤同志穿著汗濕的練功服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從10月16日開始的「孫麗坤獨舞晚會」將在濱江劇院拉開序幕,這將是全省第一次舉辦的個人演出晚會。

  孫麗坤同志曾是享譽全國的著名舞蹈家。雖然已進入中年,卻堅持苦練舞蹈基本功,有時她的自我訓練竟長達八小時,為青年一代演員樹立了優秀的榜樣。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談話中她不斷發出率真的笑聲。當我們問起她曾患過的神經關能症,她爽快地告訴我們,在周總理的直接關懷下,在舞劇團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下,她早已痊癒。

  她十分健談,從她事業的振興談到她的個人生活。她聽我們說到「媒人踏破門坎坎」時,開朗地大笑,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些熟人熱心!…………」

  接下去她談到她和未婚夫認識經過。她暫不願透露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說他是一位中學的體育老師,比她小五歲,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業,也對她舞臺下的生活萬般體貼。在她中午結束練功時,他總是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騎車從學校趕回,為她送一飯盒她最愛吃的綠豆涼粉;暑熱期間,他省下少年體育集訓隊發給他的消暑食品:冰鎮酸梅湯或冰糕,用保溫瓶提到舞劇院的練功房。孫麗坤在談到這位心上人時臉上始終帶著深情的微笑,發自內心地透出一股滿意。她對他的人品讚不絕口,說他是個不重言辭重行動的人,雖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這方面的修養,爭取一生做她最忠實的觀眾。

  孫麗坤說等舞劇院一分配給她房子她就結婚。她充滿希望地說,新的宿舍樓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遲明年夏天,她就會分到一間新居室。說到這裡,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並邀請我們到她未來的新房去做客。

  我們祝願她在舞蹈上迸發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獲得她應得的溫暖和幸福。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個下午,孫麗坤穿著寬大如旗幟的黑燈籠褲跑向傳達室,去接一個北京來的長途電話。

  「珊珊嗎?」她問。

  那邊快活而痛苦地笑了兩聲:「還聽出來了?」頓了頓又說:「看到你獨舞晚會的介紹了。還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說。

  「你怎麼沒跳白蛇?」

  「沒跳。」

  那邊呼呼地喘氣,沒接話。

  「有的人專門來看你白蛇的。」好一陣之後珊珊說。

  孫麗坤吸了一口氣,說:「你來了?」

  「嗯。」

  她想問珊珊,你幹嗎不來看我?但她沒問,那會讓兩人都不適。她們之間從來就沒能擺脫一種輕微的噁心,即使在她們最親密的時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漸漸脫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統一和諧地運力。珊珊或許還看見,演出之後人們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幾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麼時候結婚?」珊珊問。

  她有些難於啟齒。然後出來一句輕巧的謊言:「搞不好不結了。不見得合得來…………」她頓時想到自己在政治學習時笨拙地戳毛線針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妻那樣給男人織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讓她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對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孫麗坤終於問道。

  「我下禮拜天結婚。」

  她禁不住叫起來:「珊珊!…………」

  珊珊的把戲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從存款中拿出很大一個數目,她買了最貴的蜀錦被面和一個玉雕。她正趕上婚禮的尾聲。本來也沒什麼婚禮,就是八個人圍在一塊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連珊珊的哥哥姐姐都沒來。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繼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頭髮還是短的,衣服還是沉黯,還是那樣略帶嫌惡地一笑,卻半點徐群山的影子也沒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著珊珊十根纖長的手指還在煩躁。更煩躁了。她告訴自己,該為珊珊高興,從此不再會有太大差錯了。她們倆那低人一等的關係中,一切牽念、戀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腳地學做一個女人。看她正替客人們倒啤酒。手腳倒不笨,卻充滿忍耐和壓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邊,不停地小聲教誨她一些誰也聽不見的話,並在珊珊動作時,他身子顯出輕微的幫她一把的意願。是個不錯的男人。

  禮物擱在亂糟糟的洞房裡。這時她才發現這座雕得繁瑣透頂的玉雕是白蛇與青蛇在怒斥許仙。珊珊的丈夫千恩萬謝,說玉雕太傳神太精緻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說她何苦弄出這麼個暗示來。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決非存心。丈夫還在左左右右偏著頭臉欣賞那玉雕。這是個三十五歲的助教,絕對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子。長相不壞,耳朵不招風,牙齒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斂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別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於美的深沉愛好和執著追求,天性中的鍾情都可以被這樣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對她,咯咯地笑著,一撩披到額上的短髮。她不知她與人們在笑什麼,也跟著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汗毛直豎。或許她笑的是自己:從盛破爛的藤箱裡找出這件印度紅毛衫。它哪裡還是紅的?

  她說她帶了一小罎子醪糟,可以給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們也配?」

  她在過道的爐子上忙碌時,猛抬頭,見珊珊正看她,手裡燃著一支煙。冷淡的單眼皮下面是憐恤和嫌惡。她知道她不只憐恤和嫌惡她。這時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來,她和她竟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

  她謊說有人等在樓下,她不能再耽久了。珊珊看著她。看著她舉著天鵝受傷的脖子走出門去。隨身帶的一塊絲巾被遺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遺忘的。這樣珊珊可以有個藉口追出來,追到夜深人靜的馬路上。然而這卻是她最害怕最不願意發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喊住了她。卻沒拿她的絲巾。她形影相弔,她也形影相弔。

  她追來做什麼?來滅口?來滅那個巨大的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麼。」

  「送你一截兒。」

  「回去!那麼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著她的肩與她並肩向前走。然後拿過她手裡的三兩輕的行李,替她背著。第一個公共汽車站到了,珊珊說,再走一站。她沒話,接著往前走。她還是習慣聽珊珊的。

  第三站了,兩人停下來。風一下吹亂珊珊一頭短髮。現在這種短髮很時髦,叫「張瑜頭」。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發形還原。她伸過如舊日那樣清涼的手指,抹去她皺紋裡的淚水。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觸碰對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車了,見她還站在那裡,手插在褲兜裡,愣小子那樣微扛著肩。徐群山,她心裡喚道。

  (作者附言:作品純屬虛構,讀者請勿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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