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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10)


  她從浴缸裡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著濕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從報紙上抬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著頭髮,等著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著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電唱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乾不淨,真的像哭。

  她翹起下巴,聽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群山從電唱機旁抬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著二郎腿。

  她覺得他這個坐姿古怪,荒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煙,又膽怯地把它擱回去。她看見什麼東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謬,就在他黑而長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邊的沙發,問她敢不敢坐到那裡去。他在開她玩笑。其實半點玩笑也沒有。他拍沙發的邀請隨意、自在、無所謂。好像說,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覺知道他的不隨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卻沒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著她的下陷。它們繃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他的手伸過來了,撫摸她的頭髮,指尖上帶著清潔的涼意。那涼意像鮮綠的薄荷一樣清潔,延伸到她剛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膚上,她長而易折的脖子上。

  孫麗坤向他轉過臉。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無聲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無詞無字的語言告訴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長許多,這樣一個事實也在那人畜平等的無言中消失了。

  將來她回憶起來,會清楚地記得,是她自己解開第一顆鈕扣的。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紅毛衫,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認去拒絕看清真相,真相還是漸漸顯形了。真相在逼過來,在質感起來,近得可觸。她的半生半世中,沒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於缺乏真相。

  她卻怎樣也避不開了。怎樣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滿舞臺的誤差,沒有機會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覺的那個原則的差錯已在她的識破中。

  她這三十余天三十餘個夜晚,每分鐘每秒鐘砌起的夢幻磚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練舞,那自律節制,那只圖搏得一份歡心的壘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涼的手指在把她整個人體當成細薄的瓷器來撫摸。指尖的輕侮和煩躁沒了。每個橢圓剔透的指甲仔細地掠過她的肌膚,生怕從她絹一樣的質地上勾出絲頭。

  她聞著將校呢軍裝淡到烏有的樟腦味和「大中華」煙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適。她可以在那貌似堅實粗糙的肩膀上延續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覺向她告密。

  一切卻都在逐漸清晰。一切已經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頂呢軍帽。揭下這場戲最後的面具。她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黑髮。那麼長而俊美的鬢角,要是真的長在一個男孩子臉上該多妙。

  徐群山看見她的醒悟。看見淚水怎樣從她心裡飛快漲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發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誰也不能。道破他倆就一無所有。她就一無所有。

  夢要做完的。

  三十四歲的女人渴極了的身體任徐群山賞析、把玩、收藏。

  眼淚從她眼角流出,濡濕徐群山那該屬￿美男子的鬢髮。

  「我很小的時候就特別迷你。」他儘量不露聲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歲那年。」

  她聽這句話已經聽得要瘋了。沒有這句話,整幕醜劇是不是沒有主題?沒有這句話,整張無心而經意編織的網是不是就沒有緣起?從濛濛淚水裡看去,那張男孩氣的俊秀面容中僅有一點點邪惡和猙獰。她已給了出去。她顧不上作嘔。只為一切結束前,只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謎底而悲傷。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會保衛部:

  經過北京市公安局全體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戶籍部門全體同志的連續奮戰,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查出:宣武區有一名徐群山,65歲,退休小學教員;海澱區有一名徐群山,八歲,男,玉泉路第二小學二年級學生;東城區有一名趙群山和一名喬群山,均為十五歲,男,從未離開過北京;西城區有一名徐群珊,我們對其做了較詳細的調查。徐之父親徐東森為我國重要國防科學家之一,所從事的研究項目為國家一級秘密。徐東森於一九六九年攜妻子李茹思遷入三線,負責一項保密科研項目,徐群珊於一九六八年底插隊山西,一九七〇年被病退回北京,隨後便出沒無定。據說徐組織過腐朽的地下音樂會,演出西方資產階級音樂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讀書俱樂部也曾被街道居委會勒令解散,因為所讀的書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類的黃色淫穢書籍。徐的同夥中有因私刻公章、盜用軍用車輛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們主張以教育監督為主,交與街道居委會及群眾專政組織看管。至於徐本人是否直接參與到以上犯罪活動中,我們還在做進一步調查。徐於七〇年底去S省,探望在三線搞國防科研的父母,對於此後徐的活動,瞭解者甚少。根據所掌握的情況分析,我們的結論為:徐群珊與詐騙者徐群山無關,因為徐群珊是女性。

  我們一定繼續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記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深入調查,爭取儘快將詐騙犯「徐群山」捉拿歸案,以維護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

  北京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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