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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9)


  這樣的靜,連他們散散亂亂的思緒情緒都能被聽見。煙的翻滾也有了聲響。

  鋪天蓋地的佈景散發出豬血回暖的腥氣。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腳汗的淺淺臭味裡。徐群山忽然開口了。

  「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

  孫麗坤唬一跳,為什麼他又來講這個。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

  她想,他都講過這些啊,為什麼又來講。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說著,像笑話兒時的愚蠢遊戲那樣笑一下,借著笑歎了口氣。

  她在想,他為什麼又講起這個。

  然後他就又進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單眼皮。他那冷憐的情調讓她變得滿心作痛。

  沉默一點一點繃緊,像根弦,要斷了。

  她突然說,你帶我走吧。眼淚在她眼圈裡形成個閃亮的環,轉來轉去。你帶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傾,兩個支在膝蓋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臉。那姿態是個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麗的腦袋像一顆雌蛇的頭,由於吃力地仰起,那沒有一根碎發的腦門上聚起一組又細又密的皺紋。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著,說:「我是要帶你走。」

  她沒問去哪裡,去幹什麼。她在想,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態裡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東西。陰謀?他的清瘦光潔的臉那麼年輕,某種陰謀卻使它僵硬,毫無生氣。

  他說他已經和歌舞劇院的領導們打了招呼。

  他說他們已經同意了。她眼睛鬆弛了,不想再看透那個陰謀。她正在把那難以馴服的堅硬的毛巾從鐵絲上扯落,包起那個禿得相當徹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齒縫裡是灰白的泥垢。她把這些東西塞進一個皮包。二十年前買的一隻包。誰都會在這時湧上一陣愛憐:這是個什麼都不講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麼都不和這個人間計較。

  「不必帶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徐群山說。

  她小孩子一樣信賴地茫然地又把舊毛巾禿牙刷扯出來,以討好賣乖的神態看著他。她在想:都準備好。準備好了?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們。看守的女娃在樓下捧著個大茶缸子吃從街攤上買來的面,吃得一腦門的汗。她見年輕的徐首長領著孫麗坤過來,機靈地閃開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褲袋裡,另一個只手隨意而神氣地擺動。怎麼看他都是個首長。他以那只擺動的手一揮,指向停在垃圾箱邊上的一輛摩托車,說:「上去吧。」

  她邁進挎鬥,坐下來,他將那件呢大衣扔給她。那一扔的隨便和準確說明了那份已成為自然的關切。

  摩托車啟動的轟鳴聲中,跑來七八個女娃,都認為孫麗坤這回給逮走可不是業餘的了。

  冬天的黃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電線上。人們縮頭縮腦地走著。成千上萬的自行車蒙著灰塵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進。她不知道這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她看見澡堂門口站著排隊的人,三個十八九歲的女兵在無聲息地談笑。徐群山從小路駛到大路,又駛到環城路上。城市像個畫錯的棋盤。他帶著她,沒有出路。他也陷進自己設置的迷魂陣。

  他大聲對她說,你很久沒到外面來了!

  她明白他在帶她兜風。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後的決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說:看那個賣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學校的時候她就在這兒賣茶蛋。那時茶蛋五分一個,還沒有臭的!那個糖果店原來是個修鞋鋪!這家裁縫店原先沒這麼大!

  幽黯的城市景觀和在風中灌進她的眼睛。風一點不硬,像城市一樣陳舊。貼在各種牆壁上的大字報到處綻裂,整個城市由此而顯得襤褸。

  她知道他在拿出決策來之前要讓她逛夠。

  在一個小油燈前,他停下車。如此的小油燈組成了這個都市夜晚唯一的繁華。小油燈下往往是些白天從來不見的食品。小油燈從幾個世紀前燃過來;不管戰爭與和平,不管誰上了政治舞臺誰狼狽謝幕,不管孫麗坤輝煌還是孫麗坤落魄,它都一樣穩穩地亮在那兒,映照著那些不知來路的物品。商販和雇客也都沒有來路。

  小油燈下,她竟然看見幾串指頭粗的香蕉。好多年沒見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張嘴見徐群山從口袋裡搜出鈔票、硬幣。他把小油燈下的東西掃蕩了。她看見他不耐煩地,輕蔑地等待販子點數那堆數也數不清的錢。每一個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費。

  香蕉帶著腐爛前的酒糟味。裡面竟還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個最有形狀地剝開給他。他嫌棄似的笑笑,三兩口把它塞進嘴。從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剛碰過髒東西,他將手帕扔給孫麗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愛他這一系列動作的每一個細節。

  在通往郊區的公路上駛了十分鐘,摩托車停在一個招待所院子裡。她曾經常來此地。它保存著一些領袖們和偉人們住過的房間。有些領袖成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有些帶一堆罪狀死去,這些房間便尷尬地空在那裡,直到人們將它重新粉刷,除淨它所有尷尬的歷史。

  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裡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著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裡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裡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裡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像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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